我看《时时刻刻》
無意去解剖一部電影,然而我看電影的方式,似乎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把劇中很多場景拆開,事物拆開,人物的對白拆開,去探究其中隱藏的涵義,傳達的訊息,對我而言,那究竟是不是這部片子所要講述的,抑或我個人穿鑿附會的,都已非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當我在翻譯一部電影成為自己的心得時,會感受到莫大的快樂……。
電影中的吳爾芙
時時刻刻這部片,是近來看過最有感觸的一部。
片中講述三個女人的故事,卻又互有穿插,作家吳爾芙是說故事的人,又是故事中的一角,她出現的很多部分,都巧妙說明了整個故事的走向,所以,要談這部電影,就先從吳爾芙談起吧。
吳爾芙在戲中的第一幕,是一個書寫的動作,他慌亂的寫遺書,接著往河邊走去。最初看見那篇遺書的內容時,疑心這是寫給同志戀人的,我想那是我受到一些講評所影響吧。而劇中另外兩個女人也在此時出現,巧的是,在三個女人出場時,都出現了花與花瓶的景象。
在吳爾芙的家中,女傭將花瓶中凋萎的花拋棄,重新裝入一把鮮花,在蘿拉布朗,一個懷有身孕的太太家中,丈夫手持一把鮮花,尋找花瓶擺放,翻箱倒櫃的動作卻極為粗魯,讓睡著的太太也醒了來。克勞麗莎,被同志情人吵醒,卻不點破,起床後第一件事,也是說要去買花,三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出現,都和花的意象相聯結,不同的時代下女人的樣貌,似乎都像那被擺放瓶中的花,未曾有太大的改變。
奴化的同性者
吳爾芙在家中是一個害怕傭人的女主人,那個動作粗魯,口氣惡劣的女傭,其實是某種女性的象徵。她對主人的期待,是應該要指示她該做什麼,要做什麼,吳爾芙沒有告訴她,她就火冒三丈,認為她是一個不能盡責的,麻煩的女主人,然而當她凶悍的抱怨結束,吳爾芙真正下達指示,交代她去買薑糖,並且把時刻表都擬定給她時,她一樣生氣,甚至更加生氣,認為吳爾芙沒有替她想,重點應該是,她覺得吳爾芙並不是傭人,不能感同身受她的立場。
其實這個女傭是某種女性的代表,她們期許旁人(多半是男人,父母,或者有男人一般權威的主人)來指示她們該做什麼,應該守什麼本分,然而當自己的人生是由他人所規劃的,又不免憤憤不平,認為他們又不是我,根本不懂我的狀況,而吳爾芙對傭人的恐懼,泰半是暗示著,在當時,一個自我覺醒的女性,最大的恐懼,也許是那大多數,自己將自己奴化的同性者。
吳爾芙的丈夫也表現了相當的焦慮,在後半他曾大聲咆哮,表現出他對這樣一個妻子的手足無措,他已經給了大部分女人都應該感動的幸福,將工廠移到鄉下,全家搬到鄉下來住,給她請醫生,然而吳爾芙卻不像大多數女性一樣感覺幸福,也未曾表現感謝,相反的,她不時流露出叛逆與不以為然,於是這個男人越加焦慮。無法了解自己的妻子,無法控制,於是只得加強控制,更何況他有吳爾芙是病人這個合法理由,可以否定吳爾芙所說的所想的,「妳心裡的聲音是因為妳生病了才會聽見的讌語,是幻覺」!這表現出男性對於女性內在聲音的否定及不以為然。
內心痛苦的矛盾抗爭
吳爾芙曾對姐姐說她很羨慕,因為她姐姐這樣未曾醒覺的女性,就可以一直如同美麗的鳥兒,扮演美麗的婦人,溫柔的母親腳角色,然而一但對於自己的不同,開始有所覺悟,就再也無法回復到原本的世界,無法忽視自己心理的聲音,只能陷入痛苦的矛盾抗爭。
而吳爾芙姐姐的兩個兒子,暗示著即將闖入女性世界的男性權威,甚至暴力,無論是對母親,對妹妹,那兩個男孩子的舉動毫不細膩。即便是發現了死去的鳥兒,他們除了會「為他製造一個美麗的墳墓」以外,沒什麼能做的。而小女孩卻會在墳墓前哀悼,問自己的阿姨:「他會喜歡花嗎?」吳爾芙告訴她:「這是一隻母鳥,母鳥身軀較大,而且較不華麗。」在整個自然界都是雄性較為華麗,愛美是為了吸引雌性,然而如他姐姐說的:「男孩子的衣服,如果有安琪莉卡一半多就好了,這小天使真是幸福。」女孩子擁有較多的飾品,從小被當作小天使般裝飾可愛,塑造了人類社會,女性較男性更為重視外表的情形,然而這真的是人類的天性較特殊?抑或人類社會塑造出後天環境,給予兩性不同行為的學習?否則怎麼與整個自然界如此迥異?
對於自己所追求的與他人不同,吳爾芙已經感覺慌張,他問姐姐:「有一天我能逃脫嗎?」在這裡暗示了一個相當的困境,除非付出相當大的代價逃脫,要不就是死亡,這在後來得故事情節中可見鋪陳。
電影中的蘿拉布朗
接下來看蘿拉布朗,一個安靜,溫柔,纖細而略帶神經質的妻子,一早在某種預感中醒來。孩子看穿了母親的異常,從一早開始,就不由得以恐懼的眼神凝視。在丈夫的生日,蘿拉布朗必須做個蛋糕慶祝,孩子的問題單純而犀利:「不這麼做,爸爸就不知道我們愛他嗎?」蘿拉的回答是:「是的。」這裡看見一個女性對家庭的愛意是被物化的,端視他能給這個家多少東西。而她的鄰居琪蒂的來訪,帶來一段精采的對話。
琪蒂是一個對她的家庭十分滿意的女人,跟看來有些陰沉的羅拉相比,她顯得身材豐滿,(這往往被當作一個健康母親的象徵),優雅高貴,充滿自信,她一進來看見蛋糕,委婉的指出蘿拉對蛋糕總是不拿手,一邊誇讚蘿拉的丈夫,就算妻子蛋糕做得差,以他對蘿拉的愛,他還是會誇讚她的。從這裡看的出做蛋糕對琪蒂而言輕而易舉,然而她丈夫的生日總是用不到她的蛋糕,她們一向去鄉村俱樂部。
也許是該慶幸,蘿拉的丈夫絕不會挑剔她的手藝,然而進一步思考這件事,為什麼一個對蛋糕這樣不擅長的女人,要感謝丈夫不嫌棄她呢?琪蒂說:「你還有很多其他的優點。」
這也許是安慰,然而也是事實,至少他不拿手家務是很明顯的,而琪蒂這樣會做蛋糕,卻不會有發揮的機會,因為要什麼都是丈夫的決定,家裡不是一個人各其才的環境。
發覺自我
而在說到丈夫與妻子之間,蘿拉說到,男人打完仗回來,這是他們值得的。這裡有一句是說:they worthy it。而琪蒂聽不懂她的意思,it,是什麼?蘿拉持了一下說:us(我們),而琪蒂仍聽不懂。
可見兩個女人對自己,對家的價值認定是不同的。蘿拉已經認為自己,以及自己所付出的,是給這些男人的有價之物,而琪蒂卻未曾這樣給予定位。
由表面上看來,琪蒂對一切都相當滿意,然而她並非一點遺憾都沒有,甚至有一個相當大的恐懼。因為她可能不能生育,他就是要去醫院做檢查,所以才來拜託蘿拉些瑣事的。然而她言談中不是先為自己的健康害怕,卻是擔心雷,她形容自己的丈夫:「他是那麼脆弱。」這句話講述的究竟是她的丈夫,意或她們家庭的和諧?無法生育不是她能掌握的,她甚至要「讓那些陌生人」檢查她的肚子,這份恐懼和不安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她最在意的還是,必須「當媽媽才能成為真正的女人」,這句話說明了她對於自己女性的身分認同,最終仍是建立在生育,這項女人的「天職」上。
而能生孩子的女人卻未必想要孩子,很明顯的,蘿拉對於自己的孩子,查理,就始終表現的說不出的緊張。
同為女人,蘿拉對於琪蒂極為同情,她一開始安慰她,然後親吻,似乎已是超出了同性友誼那樣的吻,兩個女人親吻,她感受得到自己的異樣,她竟然做了如同男人一樣的事情,親吻一個女人?她原來能這麼做?原來做得到?這一切讓她受到強大的震撼,一早上來莫名的預感好像終於衝破,而點醒這些的琪蒂卻一無所覺,或著說,引發這些所謂特別的女性開始發覺自我的,其實很多是這些毫不自覺的女性。
蘿拉布朗的逃離
蘿拉布朗把孩子交給別人幫忙,開始逃離。查理預感到母親的異樣,他也開始緊張。
這是兩股拉鋸的力量,當他在陽台上哭喊尖叫,孩子越是需要母親,這個不適合做母親的女人就越痛苦,似乎已是非死不可,否則無法逃離。
小理查玩著積木的畫面,穿插著蘿拉瘋狂的開車,這個孩子在建造一個家,而女人,這時是他的母親,在他手上的小汽車中,要被帶回家裡。在他建好家,移動著積木房子時,房子嘩拉拉的倒蹋,蘿拉也在同時,到達旅館這個目的地,要衝破這個,家。
而他最後沒有死,而是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之後,開始抱著肚子痛哭。
因為肚子裡有一個孩子,她為了逃離自己的命運而想自殺,然而肚子裡這個新生命是無辜的,她是無法決定的,而是操縱在她母親身上的,蘿拉並不想犧牲這個生命,於是無法選擇死亡,而他最後將孩子生下來,就離開。
在她計劃自殺時有過一段旁白,「值得慶幸的,是這個世界少了她之後,仍然會繼續下去?或是這就是讓她害怕的?」
我想這是最悲哀的,因為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人而言,他們需要一個好妻子,好母親,而這並不是非要是蘿拉布朗,並不是非要這個獨特的女性個體不可,所以就算她選擇死亡,她的角色仍有極高的可替代性,於是,世界仍將繼續下去。
生日派對的晚上,丈夫絲毫沒有察覺異樣,開始要對兒子說,他和妻子的故事,他如何下決心娶到這個女孩。蘿拉數次阻止丈夫再提起,因為丈夫自己覺得是幸福開端的故事,妻子聽來如同一個陰謀,「bring her into my house,into my life,pretty like now。」他用好幾次「帶進」,蘿拉從那之後被帶進了他的房子,帶進他的生活,而她原本的生活呢?男人認為愛上一個女人,就是要「擁有」她,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對她的印象只有"脆弱,古怪而獨來獨往的女孩。"的時候,他對蘿拉了解又有多少呢?
蘿拉在廁所哭泣時,丈夫一次又一次說著「蘿拉布朗,上床來」,這暗示著什麼,我想已經不言而喻。
克勞麗莎的故事
克勞麗莎的故事,在我認為是很不同的。為此必須花較多的時間思索(我大概停止寫作兩天,非理出頭緒來不可)。她不像另外兩個女性,吳爾芙、蘿拉布朗,都是先有了某種程度的自覺,而有了行動。相反的,他是一個不願意去面對自己的人,或著說,她是一個比較沒有自覺的生命個體的代表。(開始覺得用女性兩個字形成某種侷限……)
一開始她的出場,是被同性戀人所吵醒,然而她沒有點破,自己的情人瞞著她深夜才返家的事實,克勞麗莎的反應就像個大部分的妻子,不安,卻不敢點破。
而後她去買花,在花店和老闆交談時,談到了查理的小說,花店老闆的眼神讓她極不自在,因為查理在小說裡,把事實完完整整的寫出來,包括她不願意去正視的部分。然後她去見查理,在一個電梯中,導演從黑暗的電梯上方往下拍,看到克勞麗莎,在一個小空間裡被拉高,又放下,四周黑漆漆的,而且漫長,那小小窗口的亮光像一個很小的希望,卻被某種框侷限了起來。
查理是一個愛滋病患,他和克勞麗莎,克里斯,在十幾年前有過三角戀情。從他說的話裡時時可見他的痛苦矛盾,他想點破,點醒她:「妳不需要為了我而活,妳在為我而活!」
然而克勞麗莎卻極為恐懼查理的眼神,恐懼他說的實話,她不願意去反思這樣究竟有什麼不對,她不敢去想失去他會怎樣,更不敢想若是查理死了,她要如何面對自己在他身上付出的十幾年青春。所以她對自己也對查理辯白:「那有什麼不對?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為別人而活,每一個人都是那樣活過來的!」
而查理的不配合治療,不願意吃藥,更是時時挑戰著她,要面對自己的生命價值似乎極為脆弱這個事實的承受能力,(因為她把生命價值都建立在查理身上)於是一個普通的派對,一向最拿手的生活瑣事,也讓她緊張莫名。
同志的情感
中間有一段,克勞麗莎現任的同志情人莎莉向她抗議,她在派對上被安排和舊情人同席。我們看見女人對待自己同性情人的方式,不見得比男人對待女人更為細心,相反的,只要是女人,受到的對待,來自男或女常常都是一樣的。
克李斯的來訪讓克勞麗莎說出真心話,直到崩潰。她抗議,「查理到最後仍是選擇了你!」「而我被束縛住了,被束縛住了,我只得到那個夏天,之後我被束縛了十幾年!」在這裡看出,對所愛的挫敗感。克勞麗莎不認為自己得到了查理的愛,不僅僅因為當年他選擇了克李斯,也因為這十幾年相對於她的付出,他未曾表現得溫順。
克李斯試圖安慰她時,曾想走近這個在廚房角落,啜泣的女人,他要做的動作也許所有人都能想像,如果他走近了,他會抱住她,讓這個無助,可憐的女人在懷裡哭泣,到漸漸停止。
這很明顯是我們所有人都能想像的景象,或著說期待,然而克勞麗莎已經,或許在潛意識裡有所覺悟,一但被男人擁抱,她真正想說的,也許會因為那個擁抱,而在臂灣裡被消音了也說不定。當一個女人開始思索她的命運,開始抗議她命運的不公,男人能做的相當少,一向僅有如此,給她一個擁抱,讓她別哭了,安撫她的情緒,可見女人被視為情緒的動物,並且習慣上的,覺得女人的問題全來自於情緒,對於女人並不會鼓勵,或著討論如何改變現況,解決問題,而是要她平撫情緒,並學習對不滿足滿足。
於是克勞麗莎大聲咆哮,拒絕克李斯可能的動作,他只好在一旁坐下,開始對她說話。他說當他離開查理,感受到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自由。
克勞麗莎似乎嘆了氣,(有一點忘記了細節),然而可以推測,也許她不很理解,克里斯說這話的用意,因為她不認為自己做得到。她認為克李斯之所以獲得自由,是因為他是一個男人,他離得開,而自己卻無論如何不忍心放下所愛,於是只能承受掙扎。
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在認為幸福即將到來的時候
後來克勞麗莎的女兒和母親在床上對話,和先前蘿拉布朗的母子關係相比,還是讓觀眾看到了溫暖的親子關係,也許是因為同為女性,當然,也有可能未必(個人認為,還是要避免把這部電影的全部都性別化了)。這時他們講了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話。克勞麗莎自述,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在認為幸福即將到來的時候。
我很難去解釋這句話給我的心有戚戚焉的感受,只是說,確實是如此不是嗎?
當一個人一早起來,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美好,可以對自己說:「多麼美好的一個早晨。」一切都彷彿是幸福的預兆,預言著即將到來的幸福,常常那時刻,就已經是最幸福的時候了,真正得到預想的目標或事物時,很少能再那麼深刻感受到它的意義,甚至會懷疑它的意義,起初追求它的初衷等等。
其實在相信自己即將更幸福的時候,那份相信就是最幸福的,保有那份相信和其感動,常不是粗心的人類天性所能做到的。
在這段對話結束後(原諒我用了過多的篇幅表達我的感動,現在要回到電影裡了)克勞麗莎前往迎接查理。一個慶祝派對要變成死亡葬禮,不是任何人能預期的,而吃了鎮定劑和興奮劑的查理,對於他而言這是預謀的,他一直為克勞麗莎活下去,(這在先前曾說過了),現在也必須,為了她而去死。
藥物也許是一種壯膽吧,因為要一個人醒悟的過程極為殘忍。
查理破壞了整個小房間,要讓光線進來,(回想克勞麗莎每次搭電梯時的黑暗),然後他在窗邊,對克勞麗莎說了許多話。
查理的死
他開始回憶,述說在十幾年前,他們都十九歲,那時「在清晨的沙灘上,妳睡眼惺忪,走過來親吻我。」
「我從未見過比那更美的景象,至今仍是。」
從這段話裡,可以知道查理想說的,他深深愛著克勞麗莎,其實這是很好推想的,被另一個人,牢牢的記憶在腦海,並一生都讚頌那是最美的畫面,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說是愛情的呢?
問題就在於克勞麗莎不理解,她是被查理所愛的,她自己沒有這樣的自信以至於無法忘懷他選擇了克李斯,無法不懊惱自己無法停止付出,卻未曾察覺查理所要說的,她對查理的付出讓他愧疚,因為他希望她變回來,變回原本的她,並且最重要的,為自己而活。
在最後要跳窗的一煞那,他說了一句話:「記得,很少人曾經擁有像我們如此的幸福。」這未能及時點醒克勞麗莎,她像行尸走肉。
雖然查理極力想要告訴她,是時候大家都為自己而活了,他們的幸福在於不會被抹煞的相愛,已經是極珍貴的了,而長久把生命投注在照顧查理的她,卻隨著他的死,開始找不到過去及未來的人生了。
為什麼不能選擇自己的生命
三個女性的故事在此時彙整,吳爾芙和丈夫在車站大吵一架,她將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點出一個相當重要的事實,「為什麼我不能選擇我的生命?」
要向他人解釋自己的選擇也許是極為困難的,尤其是在沒有任何人支持的時候,然而吳爾芙的丈夫答應了她,回到倫敦去過想她過的生活,這是片中吳爾芙第一次對丈夫微笑。
吳爾芙的丈夫問她:「妳餓了嗎?我有點餓了。」其實這就是生命即將延續的象徵,在真正活著的時候,或著說他們經歷了一段掙扎之後,原本可能將把吳爾芙逼死的環境中即將改變,他們要努力活下去的暗示,人只有活著才會感受飢餓。這跟後來,克勞麗莎醒悟後,突然在床上,熱烈親吻她的情人那種性的意味是一樣的。而克勞麗莎,是在查理的母親,蘿拉布朗出現後,獲得醒覺。
年老的蘿拉布朗登場後第一句話:「這是最可怕的,當你的家人都死去,只剩妳一個人。」
女性的命運,當她的丈夫,孩子都離開人世,失去了為人妻子,為人母親的角色後,通常必須面對自己的人生,除了這兩種角色之外別無其他的這個事實,那種景象極端的恐怖空虛。
克勞麗莎正是在面臨這樣的空虛感,蘿拉布朗的坦白,將她從其中拯救出來。「如果我會覺得後悔,反而會覺得輕鬆一點。」
她開始訴說自己離開家庭,自己一個人生活,「一輩子,世界上的人都不會原諒妳。」然而從她的話中又可以看見,她不後悔,即使要面對這些不輕鬆。
死為了讓活著的人懂得愛生命
「當你別無選擇的時候,又為什麼要後悔?」對她自己而言,她是為了活下去而出走,正如吳爾芙的選擇,再待在那裡,自己會死,所以非離開不可。
她的話治癒了克勞麗莎那份後悔的想法,因為克勞麗莎總是懷疑自己的存在有無意義,而蘿拉布朗卻是要對她說,那是你為了活著,別無選擇的。
她教導她為自己而活的意義,提醒她她的女兒的存在,提醒她這世上許多重要的事物,克勞麗莎就是在這樣的對談之後,才從查理的死之中醒覺。我無意多言她的心境,然而我忍不住要加以註解,唯有她相信自己確實是得到查理的真愛,那份愛才會存在,那十幾年的付出才不會毫無意義,也才能支持她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影片巧妙的穿插吳爾芙與丈夫的對談,「為什麼一定要有人死?」吳爾芙給了一個很好的答案,「那是對比,為了讓活著的人懂得熱愛生命。」
分享心得開拓更廣的視野
有人說時時刻刻是一部悲哀的電影,在訴說女性除了死亡無法逃離宿命的悲劇,然而從這段話就可以知道,並非如此。
在最後,回到片子一開頭的畫面,吳爾芙投水自盡,這時我們才知道她的遺書是寫給丈夫的,要訴說最重要的事情,「記得我們在一起擁有的幸福,人生中的,時時刻刻。」
她給她丈夫的遺書,和查理給克勞麗莎的遺言有何相似性,我想,不僅僅提供對她自殺理由的推測,也給了人寬廣思索的空間。
在我看來,由此看出,我們應該把看這部電影的眼光,從狹小的性別主義跳脫出來,無論是男或著女,在生命中要學習的事物,會感覺空虛,感覺恐懼的種種困境的情形,應該是一樣的。
再說白大概就失去了享受電影的感覺了,我一開頭即說過,自認為這不是影評,而是翻譯,我看電影習慣抽絲剝繭,也不曉得如何在與人分享時多所保留,只希望寫完這篇,當作自己的心得整理,也能開發更廣的思考空間吧。
《时时刻刻》:相互映照的镜子
刘苇
一
《The Hours》(《时时刻刻》)是一部深具灵魂光芒并含有弦乐般耐人寻味韵律的电影。
这部影片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为它有着一个异同寻常的文本——一部精彩绝伦的小说。影片较忠实于原著。我深信导演斯蒂芬•戴德利(Stephen Daldry)是在深刻领悟原著背后所蕴藏的丰富涵义、并在拍摄时力图加以充分表现、才使影片具备了光辉出众的品质。
影片是根据美国新锐作家迈克尔•坎宁安发表于1998年同名小说改编。小说《The Hours》(无论电影还是小说,《The Hours》译名很不统一。小说:台湾希代书版集团2000年6月第一版,译名为《时时刻刻》,译者蔡悯生;大陆译林出版社2002年4月第一版,译名《丽影萍踪》,译者刘新民。电影:译名有《岁月如歌》、《岁月挽歌》、《此时此刻》、《时时刻刻》等。本文为论述方便,均称《时时刻刻》。)出版后立刻获得了当年“笔会/福克纳小说奖”(The PEN/Faulkner Award),翌年又获得“普立策小说奖”(The Pulitzer Prize)。
那么,这是一部怎样的小说,为何会受到如此的青睐?
二
小说表面上讲述了20世纪不同时代三位女性一天的精神生活。
迈克尔•坎宁安的《时时刻刻》 1923 年伦敦郊区。弗吉尼亚•吴尔芙在她的乡村宅邸构思那部与维多利亚时代趣味相去甚远的小说《达洛卫夫人》。清晨,她醒来后没有立即起床,神情恍惚迷离,一直缠绕她的头痛病微微有些好转。窗外有鸟叫声。她感到乏力,神思恍惚,又迷迷糊糊小睡了一会儿。在梦中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花园。花,将花作为小说开头很不错。她醒来后想道。她起身走进盥洗室,面对盥洗室内镜子中映显而出那张灰黯的脸不免有些丧气。它与心中意象正形成鲜明对比。
1949年美国洛杉矶。布朗夫人在家中阅读吴尔芙小说《达洛卫夫人》。她有一个忠实的丈夫,一个敏感可爱的儿子,似乎一切都无可挑剔。但她仍感到百般无聊,深为受困于平庸家庭生活而痛苦。这一天是她丈夫生日,但她无心为晚上生日庆祝准备蛋糕,想一人躲进旅馆里像吴尔芙那样躺在床上阅读《达洛卫夫人》,然后自杀。她将儿子寄托给邻居,告别的那一刻,敏感孩子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安地叮嘱母亲一定要来接他,并跟在母亲汽车后面追赶……
20世纪末的纽约。一位名叫克拉丽莎女编辑正要出门买花。因她名字与吴尔芙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主人公克拉丽莎•达洛卫相同,朋友们都戏称她为“达洛卫夫人”。她幼时恋人、诗人理查德刚获奖,她得为他获奖筹备晚宴。当她出门那一刻,注意到晶莹剔透阳光正在游泳池的蓝绿色水面上摇曳荡漾,不禁心有所感。时值六月早晨。
身患爱兹病的理查德没能度过这一天。他厌倦了生活,那天下午他从家中窗口飘然而下,迎接午后灿烂阳光。小说结尾,在纽约的克拉丽莎面对业已取消晚宴而留存下来的佳肴萌生了一种极度的孤寂感。深夜,已届耄耋之年、当年被儿子忧郁双眼刺痛的布朗夫人造访。原来自杀的理查德正是布朗夫人儿子。
小说以迷蒙而清澈语调、印象式碎片、瞬间的意识流动、深度意象和蒙太奇手法,描写了三位不同时代女性心灵世界。作者以精湛技巧、精致而繁复的结构,深入她们万花筒般意识中,再现她们心灵镜像,宛如月光照彻下小溪,隐约显现她们内心水下生物、鹅卵石和蔓生的水草;并以类似超现实手法将吴尔芙传记片段与美国中期和晚期两位女性精神生活交织在一起,复调式地安排在同一文本中。
最重要的是作者在小说《时时刻刻》的文本中还暗中指涉着《达洛卫夫人》的文本。这一手法极具创造性。因为这种指涉并非文本的明确援引,也非一般意义上续作,或对以往书籍与相同材料的改写和创作(如图尼埃《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簿狱》对笛福《鲁滨孙漂流记》的反思;让•阿奴伊《安提戈涅》在现代社会背景下对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重新考察);而是运用象征手法将两种文本晦涩地镶嵌在一起,犹如两面相互映照镜子在暗中增殖。坎宁安的《时时刻刻》是在延续了《达洛卫夫人》基础上的一种对吴尔芙生命意义重新思索的再现,是对吴尔芙内在精神所作的一次富有诗意的冥想。
三
弗吉尼亚•吴尔芙全部小说,几乎都是她自我精神探索的一种“传记”,从她早期习作全是对传记练习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这也许跟她父亲对她影响有关。(弗吉尼亚•吴尔芙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1832-1904)是学者、编辑和哲学家,曾任伦敦图书馆馆长,主编《英国名人传记辞典》,撰写《十八世纪英国思想史》等著作。)她的作品总是在探索自我生命处在某一阶段中意识发展的趋势和可能达到的深度。
“《到灯塔去》构成了弗吉尼亚•斯蒂芬童年生活的最后景象;在第二阶段,《出航》给一位年轻女性的知识探索打上了印记;那么第三阶段高潮就是《海浪》,进入成熟期小说家将描绘出意味隽永的生命经典性轮廓。”(引自《弗吉尼亚•伍尔芙——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英)林德尔•戈登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第一版P162。)而无疑,《达洛卫夫人》更是一部具有这种传记性质的小说。
1922年,她那带有实验性质、打破了传统叙述逻辑和充满印象拼贴的小说《雅各的房间》出版,这部小说也是对她哥哥精神成长的一份记录。该年在西方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年代,与她同年出生也同年死亡的乔伊斯出版了划时代著作《尤利西斯》、T•S艾略特发表了《荒原》。那一年她年届四十,精神处于相对稳定期。
但随后,恐惧衰老暗影像蛇一样啮噬着她那脆弱神经;同时在心灵上她也没有完全摆脱精神疾病对她的影响,她几乎可以察觉到内心深处那股疯狂念头又缓慢袭来。她只有靠写作《达洛卫夫人》来抵抗心中阴影,却也将这种挣扎的印记留在了小说中。她曾在《奥兰多》中说:“一个作家的灵魂的每一个秘密,他生命中的每一次体验,他精神的每一种品质,都赫然大写在他的著作中”。(转引自《弗吉尼亚•伍尔芙——存在的瞬间》伍厚恺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9年9月第一版P1)
《达洛卫夫人》是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现代主义长篇小说。它犹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以一天生活来刻画人物心理时间上的一生。漫长生活经历涌入人物意识河流中,不时在内心激起沉思、回忆、追索、感想、体悟生命的浪花,汇集着人物心理五彩缤纷的印象图案。吴尔芙完全摒弃了传统小说写作手法,开篇起就直接进入人物心灵世界。小说由两条并行不悖线索组成,来映显两个截然不同人物的内心。
克拉丽莎•达洛卫是一位中年妇女,她丈夫是国会议员。六月早晨,她出门买花,要为有首相参加的晚宴做准备(这一情景与《时时刻刻》中纽约女编辑出门买花相同)。那天阳光明媚,清风微拂。大本钟不时发出深沉悦耳之音。她思绪飘动,想到三十多年前同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和彼得正在恋爱。但她最终没有嫁给喜欢冒险的彼得而是嫁给了稳重的达洛卫先生。彼得将要从印度回来,她想,要是当初嫁给了彼得,她的一生会怎样?伦敦街头上的声色光影不时触动她的联想。
小说还有另一条线索: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退伍老兵,因受炸弹惊吓而患精神疾病。当达洛卫夫人在花店内听到街上传来一声汽车火花器发出巨响声时,他在街上游荡也听到了。最终,他为摆脱时时袭来的内心惊恐跳楼自杀。
夜晚,达洛卫夫人在晚宴上听到宾客中有人说起赛普蒂默斯自杀消息,内心震动。他们是两个阶层的人,彼此互不认识,但在内心深处却对时代有着相同的感受。小说真实反映了第一次大战后现代西方人焦虑、困惑和恐惧心理。
四
在此我们可以看出《时时刻刻》中自杀的诗人理查德对应着《达洛卫夫人》中的赛普蒂默斯。他们同样怀着内在不安生存着:一个在战争中留下了精神疾病,一个患上了爱滋病;都是时代烙印的反映,象征着不同时代却同样在人们心中所造成的疾患。
然而,即便是赛普蒂默斯这样一个略显突兀的人物(相对于吴尔芙的生活世界来说),也是吴尔芙拿来印衬达洛卫夫人精神侧面的。吴尔芙曾在一封信中说,她必须通过赛普蒂默斯的性格来完成达洛卫夫人的性格,她所“部分意识到的生命枯竭感正是要通过那个疯子的病态作戏拟性表现”。(引自《弗吉尼亚•伍尔芙——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P273)
如同吴尔芙想通过达洛卫夫人和赛普蒂默斯这两个人物来探询自己内心深渊一样,在《时时刻刻》中,作者坎宁安真正意图也是要通过书中人物综合再现吴尔芙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布朗夫人和女编辑克拉丽莎这两位女性;他想看看假如吴尔芙生活在50年代和世纪末的美国会怎样。
无疑,布朗夫人和女编辑克拉丽莎都有着吴尔芙的影子,她们都是射向吴尔芙精神生活的一个朦胧投影。
20世纪50年代美国正处在经济复苏期,布朗夫人就像达洛卫夫人一样生活富足,但却精神萎靡,内心总有一种像是被悬浮在空中的惶恐不安的感觉,生命的无意义意识时时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正是吴尔芙心中常常难以摆脱的感受。而纽约的女编辑在街上耀眼的阳光中似乎感到总有一丝不祥的阴影在笼罩着她,直至最后她受到死亡冲击,这一切也都是吴尔芙生命历程中的主题。
在《时时刻刻》中,作者还赋予布朗夫人朦胧同性恋倾向,而到20世纪末的女编辑身上,作者索性将她塑造成同性恋者,这是在暗示忧郁孤寂的吴尔芙如果处在20世纪末期,她原有的回避社会的心理倾向很可能发展成同性恋性心理倾向。
另外,布朗夫人的名字也不是没有来历(其实在《时时刻刻》中所有人物都可在《达洛卫夫人》中找到对应)。吴尔芙在一篇《贝内特和布朗夫人》文章中虚构了一位坐在火车上的老妇人形象,她称布朗夫人为“永恒的”和“人性的”,“是从英国文学开往另一时代”的“幽灵”。(见《论小说与小说家》吴尔芙著,上海译文出版社P308)
所有这一切都在表明,坎宁安是在将吴尔芙作为一个精神个案进行研究,它像一面放大镜,放大了吴尔芙的生存意识,将她精神历程放在整个20世纪中的一个更为宽泛和更长远的背景上来进行考察。而他将这部小说命名为《THE HOURS》更是泄露了这一点。因为吴尔芙在撰写《达洛卫夫人》的初稿中就是将小说题名为“THE HOURS”。
五
《时时刻刻》是一部知识分子式的小说。作者是以小说的形式对吴尔芙精神世界作一次遐想式的探询和论证,以及对她性格的可能性延伸进行了艺术上的重塑;而同时他又通过20世纪早期、中期和晚期三个不同时代女性的精神风貌,来反映西方整个20世纪的精神特征。这一双重目的,构成了这部小说不同凡响的品格。
这是一部对吴尔芙遥遥致以敬意的小说,是对《达洛卫夫人》文本所作的一次歌唱性礼赞。它弃绝了现实的喧嚣,直接沉入人性深处,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内心的紧张与焦虑,以及对存在产生的倦怠感和疏离感。它关注精神内的骚动,努力挖掘人物背后的“美丽的洞穴”(吴尔夫芙语),以一束智性之光照亮她们丰满的意识,刻画她们心灵的影像,质疑生命的本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位女性都是精神领域内的自我放逐者,她们游离于时代,同时又以自己方式固执地抗拒现实。她们在《时时刻刻》中交叉出现,犹如一次相互轮回、一次在特殊时空内的重逢,原先她们独自的精神幽吟在这部小说中汇成了女声合唱曲。正是这种独特的精神吟唱组成了这部小说心灵圣歌般品质,一部灵魂的奇书。
富有意味的是在《时时刻刻》序曲中,作者在故事开始前先出人意料地描写了吴尔芙的自杀——1941年战争爆发后某一天她投河自尽。“她被流水迅速冲走。就像是在飞翔,一个虚幻的身影,双臂向外张开,头发飘扬……天空的阴影在水面上摇曳不定。”(见台湾希代版《时时刻刻》P34)这一情景正好与小说第一章描写纽约的克拉丽莎出门买花时面对水面上摇曳的阳光偶有所感遥相呼应。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暗连,是对将要出场人物命运的一个暗示、一次排演、一种影调和一番预言。它奠定了这部小说挽歌式的基调。当你读完小说掩卷沉思时,哀婉会有如烟霞般从心中缓慢升起,渐渐占据你整个心灵空间。
六
作者迈克尔•坎宁安(Michael Cunningham)曾被《洛杉矶时报》誉为“我们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生于1952年的俄亥俄州,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现居纽约。1990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末世之家》(A Home at the End of World)使他一举成名,在该书出版前一年,他将其中一章取出命名《白天使》(White Angel)先在“纽约客杂志”上发表,后被评为1989年度美国最佳短篇小说。1995年他又出版第二部长篇小说《血与肉》(Flesh & Blood)。而1998年出版的《时时刻刻》(The Hours)是他的第三部小说。从他小说出版时间上可看出,他对自己每一部作品都精雕细作。
在小说《时时刻刻》中,他以令人吃惊的方式引导读者穿越小说人物粼粼波光般的意识深处再进入吴尔芙的精神世界,这一奇妙的手法具有无与伦比的独创性。他创作实践证明了吴尔芙在《现代小说》中所阐述观点:“人生是一圈光芒四射的晕轮,是自始至终环绕我们意识的半透明的封套”。(引自《论小说与小说家》p8)可惜原作中富有诗性的、极为微妙的语言特色没有在译林版中得到较好的体现。
小说在2002年被拍成电影。三位女性分别由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尼科尔•基德曼(Nicole Kidman)和朱丽安•摩尔(Julianne Moore)扮演。
值得称道的是、有着上乘表演的尼科尔•基德曼,她在这部影片中扮演了吴尔芙,她出场时那种低垂的冷冷的目光、写作时在笔筒中找笔的手不由自主的痉挛、紧张的肢体语言等,将吴尔芙的敏感、神经质、脆弱和孤傲的心灵表现得惟妙惟肖。电影同小说一样,不关注外部世界,而是将影像聚焦在人物的内心中,从而构成了一部电影版的20世纪女性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