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可能

这篇文章最早发表在医学“丁香园”网站心情驿站上，我没有想到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和跟贴，现在我把它推荐给你们--健康报，请诸位用理智和明辨是非的角度审视当前的医疗界和医患关系现状，给出你客观的观点，在此我谨代表广大医务人员谢谢了。如果健康报还有良知和正义感的话。

我以我血荐轩辕
--------叙述一个医生的遭遇，年轻的骨科硕士退休了。
我曾经是一个有远大前途和无限美好前景的骨外科医生，可是，现实却无情地摧毁了我的梦想，以至于现在流落他乡，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容身之处吗？
我写下这些的目的，并不是怨天尤人，不是悲观自弃，就是想把我的经历告诉大家，让大家知道，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个外科医生的职业生涯是多么不容易，现行的医疗体制是多么恶劣，对于我们医生是多么的不公平，难道我的遭遇，还不足以引起你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的警醒吗？现在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和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对医疗行业和医生的折磨和谋杀，你们一定要从我的经历中去体会、去深思。
我是1992年毕业于一个名牌大学医疗系6年制的大学生，当时被称为天之娇子，很顺利地分配到西北一个大型医院任骨科医师，后来又上了硕士研究生，多年来兢兢业业，事业虽然艰苦，但该得到的也基本都一帆风顺，在西北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晋升了主治医师，技术上也小有名气，原以为就这样可以安分守己，虽然钱不多，也还过得下去，谁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降临到我的面前。
那是2003年的8月底，我科室的主任认识当地的一个部队的干部，是个复合伤病人，多发肋骨骨折、肝脾破裂、肠系膜破裂、脑损伤，骨盆骨折、股骨干骨折，收了进来，由我来主管，我可以说是尽了12分的力气，抢救了很长时间，直到病情稳定，最后把他的骨折手术都做了，而且术后患者病情也十分平稳，谁知术后15天，该患者突然出现抽搐、昏迷，上消化道出血，也请了神经内科、消化科和神经外科会诊，做了两次头颅CT，也没个明确的结论，最后患者还是死掉了，最后尸检才发现，该病人死亡原因是丘脑出血，妈的，多少医生一辈子碰不到的事情让我给碰到了，大家都知道，丘脑下部的病变正好是CT的盲区，难怪神经科会诊都没说出个屁来，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不做MR检查？同志哥，他刚做完股骨骨折，还有钢钉呢，最后这病人还是死了。
后来呢？你们可能都想到了，这个病人家属十分有背景，就开始打闹医院，整整两个月，医院不得安宁，我本人也是身心疲惫，病人家属扬言要杀了我，我也曾经准备杀了他们，最后医院还是赔钱了事。但是，你们要知道，事还没完呢。
我曾经也很天真地想，赔了钱，走了人，大不了扣些奖金，不就完了吗？又没有鉴定和上法院起诉，况且医疗上又没有什么问题，我该尽的责任我都尽到了呀。可是同志，我们都想的太简单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帮***恶棍官僚在这种事情上，永远都不会向着你医生说话的。
我们是搞技术的人，从来也没去想那些所谓的官场规则，中国的官员永远都是面向上级，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我没有错，就不应该收到惩罚，但后来我才明白，你受到惩罚与否，并不取决于你是否对错，而是取决于某领导的态度，也许就是一句话，就足以断送你的前程。因为中国的官员对上级的指示是要不折不扣地执行的。

上边明确指示：要严查责任人，严肃处理。他们要处理什么？医生不是神仙，医疗上那么多未知的领域，都要我们医生给个明确的答案吗？病人死亡，医生就要偿命吗？但是，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你个人的声音是多么渺小，面对组织的强大压力，你一个个人又能努力什么呢？
在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原则都是明哲保身，尽量往别人身上推，上边压医院，医院推科室主任，当然，主任就往我身上推，我呢 ？还推谁？推给住院医生吗？我能那样做吗？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和主任之间的矛盾爆发了，直到水火不相容。
医院最后也骑虎难下，因为谁都知道，我们谁都没有责任，病人的死亡实在是无法预知的术后并发症和丘脑出血，但上边的压力又那么大，他们各级领导为了包住自己的乌纱帽，总得找一个替罪羊。
最后还是我妥协了，我决定离开，辞职，医院也退了一步，给我办了退休，呵呵，天下最滑稽的事情出现了，一个35岁的年轻外科硕士就这样光荣退休了。
退休是退休了，毕竟我还年轻啊，经过痛苦的几个月调整，春节后我决定出来打工。
虽然在出来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但是一旦出来，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太大了，自己原来做的一些打算，在现实中都遭遇了无情的打击。我先去了广东，那里私立医院很多，去了以后，住的好、吃的好，慢慢才发现，他们要我不是去做什么，而是把我养起来，他们就有了资本，就可以宣称我们又引进了一个什么什么人才，目的是给领导脸上贴金！在广东呆了10天，就做了一个手术，膝关节脓肿引流！我无奈离开了，流浪到了湖南，也是个私立医院，那里根本就没病人，叫我来，就是想依靠我来吸引病人，我呆了19天，收了一个腰椎骨折的病人，要做内固定，AF手术，病人就交了500块钱，没有C臂机，你让我钉子怎么打？而且老板为了留住病人，给病人讲，手术做完，包你下肢截瘫恢复，天啊？这是医院吗？还有一个病人广泛性下肢感染，败血症的病人，都点头样呼吸了，老板还让我去手术，就是为了挣那点手术费，你们说，这样的医院让我怎么干？
于是，我又跑了，继续流浪天涯，一路上泪流满面，我抛家别子，到处奔波，我的前途在哪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我也曾后悔，也曾彷徨，我才35岁啊，我的后半生就这样彻底葬送了吗？我不甘心啊，我一怒之下想回到西北，把害我如此地步的病人家属、医院领导、主任、官僚统统杀光。然后我再自杀，我一度悲观厌世，我现在的地步，和一个流浪乞讨的盲流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还有孩子，有爱我的妻子和年迈的双亲，我还能怎么选择？我是有理智和感情的人，如果没有他们，我犯罪的动机也许就会演变为行动，象马家爵一样，看到马家爵的通缉令的时候，我还在湖南，我能理解他的行动，因为做这种事情，往往人都已经绝望了。我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情。
现在我好些了，又找到一家公立医院，成为医院外科的一个高级医师，待遇也还不错，事业也开始慢慢有了起色，但到我扎下根来，再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毕竟还有一个过程。
虽然我目前一个人孤身在外，条件艰苦，但毕竟我看到了希望。明年把家迁过来，就又有了天伦之乐，我只有忍耐和奋斗，因为我很清楚，只有好好工作，与人为善，大家才能容我，医院才能容我，否则，解聘是肯定而快速的。
我把我的经历告诉大家，心情十分复杂，你们看到以后，可能也是心潮起伏。我不禁要问，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医生就这么难当？我们就这么该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我直到现在还在想，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社会和国家对我如此不公平？我杀人的念头徘徊了很久，最后理智终于战胜了本能，但我不能保证，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你头上，你能保证不做出害人害己的事吗？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老爷们，在你们把酒逍遥的时候，在你们在权利机关、楼堂豪宇纵论天下、高谈阔论的时候，在你们制定了一部又一部法律和规定的时候，你们想到没有，普天下广大的医务工作者是怎么戳着你们后背在骂娘！现在的现实是，不管你有没有错，只要病人去闹，就是你不对，就应该处理你，每个医院的领导为了自己的官位，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的同志牺牲掉！
我们多年奋斗在临床一线，不必说我们如何加班加点、牺牲节假日守侯在病人床旁，不必说我们待遇微薄，甘愿奉献，更不必说我们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我们只求得一点理解、一点宽容都不行吗？医学领域有多少未知数需要我们去开拓，而你们，这些我们的当家人和官老爷，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
鲁迅说过，沉默，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难道你们只有到了爆发的时候，才会猛醒吗？
我不否认，在当前的医院环境中，有那么多不合理的因素。回扣、红包什么的，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的大多数医生和护士，都是清贫如水的，就那么一点微薄的工资，要孝敬老人，要养家糊口，如果你们要做什么，我到是真心希望，你们把医务人员的待遇提高一些，所谓高薪养廉，这时候你们再抓医德医风，我想会容易得多。
还有就是将医疗市场彻底市场化，彻底做成商品经济，自主定价，推向市场，你们不要做运动员，只做裁判员，不是很好吗？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过去为了粮食是否搞商品经济争论不休，可是搞了也就搞了，世界也没乱嘛。说白了，这里就有个权利在作祟，官老爷们，放下你们的权利吧，把医院推向市场，有本事你就涨价，只要有病人来就行。就象开饭店一样，你2块钱吃个面条也行，你几千块吃个大餐也行，只要合法不出事故，你去干涉什么？
同志们，在目前的中国我们作为医生，不能不说是我们的悲哀。媒体的炒做，领导的瞎指挥，都不是一个正常的民主法制社会所能容许的。一味地强调患者是消费者，是上帝，结果现在患者来了就要求，我这病一定要治好，和正常人一样，一旦治不好，或者死亡，那就是医疗事故，就开始纠缠不休了。让我们医生怎么当啊，乙肝能治好吗？肿瘤能治好吗？截瘫能治好吗？有些手术就是有死亡的危险，你做还是不做？在我身上就能明显地体会到，你作为一个医生，只要倒霉碰上，你一辈子就完了。现在很多媒体都在宣传，某某花了多少钱，最后病还是没看好，医院如何黑心等等。这些王八蛋们的屁话，难道就真的没人管吗？医学要是什么都能解决，你们不都是长生不老了吗？有些庸医也跟着起哄，包治乙肝，包治强直性脊柱炎，糖尿病不再是终身性疾病，不用控制饮食等等，扰乱视听，最恶心的还有那个北京新兴医院，甚至无边际地吹牛，连先天性无精子都可以靠吃中药吃出精子来，可怜的老百姓分不清谁是正规医生、谁是骗子，最后愤怒地把所有的医生都称为白狼，我们没能力澄清自己，我们不能苛求老百姓什么，那政府的责任又在哪里？你们起到监管的作用了么？这些医务界的骗子，纯属医疗界的害群之马，对于这些王八蛋，绝对要无情打击。
面对中国医疗界之诸多怪现状，我等虽然忧国忧民，但毕竟力量微不足道，但也必须为之。就让我以切身经历，让当权者猛醒，让医界同仁猛醒，我以为，在一个民主国家，一个法制国家，是不能容许这样的怪事存在和愈演愈烈的，这样发展下去，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仇者快、亲者痛，伤透了广大医务人员的心，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没人去搞学问，没人去钻研技术，都想着怎么去明哲保身，都想怎么去捞外快，这不是个正常的社会，起码为广大人民群众和医务同仁所不齿。
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你们都明白了吗？就让我们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挽救社会。挽救中国医务界，我们责无旁贷，一根筷子易折断，一把筷子难折弯，同志们，世界上没有救世主，要权利，要民主，只有靠我们自己去努力、去奋斗。

后记：这篇文章相信很多朋友都看过，我要告诉大家，我目前工作和生活慢慢有所好转，心情也逐渐趋于平稳，谢谢大家的关心支持。曾经南方周末的记者朋友想联系我做个专访，我拒绝了。我还是想在社会中过一种平静的日子，还是不愿意放弃我对医学事业的挚爱和追求。而不想成为名人。我隐居于一个小城，同样也在面对执业环境的恶劣，但我也在努力而为之。迄今为止，我感觉对于医患关系（还有其他社会现象）的报道，只有南方周末的朋友是比较客观公正的。

中国的百姓太需要有自己的脑子来思考和辨别，而不应该人云亦云。在医患关系这方面，我们大家都换位思考也许会更理智一些。比如现在政府和媒体有意识把医患关系对立，大家想一想，居心何在？站在患者的角度想，现在医疗费用那么贵，老百姓吃不消，骂声一片。你们大夫不是白狼又是什么？可是站在我们的角度想一想，你们的钱真的是大夫拿走了么？我目前就职的这家医院，年收入2亿多，可工资奖金只有二千万不到，我在这里的收入每月就是2000左右，你们大家想一想，钱都到哪里去了？是大夫拿了么？就比如你在饭馆吃饭很贵，你应该骂服务员么？你觉得公平么？
我身边的大夫形容自己的执业环境是“要坚决防打防骂防病人”，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失去饭碗。这些你们是不知道的吧？有些病人对安排检查也不理解，认为是乱收费，每个病人都要查很多项甚至包括艾滋梅毒，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因为现在处理医生要求医生举证，谁不查，一旦病人反咬一口，我们就是炸锅卖铁也赔不起啊，所以现在的医生就要被迫给病人安排如此多的检查，你们想一想，能怪我们么？
医生的劳动强度你们是想象不到的，节假日黄金周从打我当大夫那天起，就只能是一个梦了，值班、查房、急诊手术，你永远别想休息一个完整的假日，夜间2点来电话叫你，你就不敢2点半去，现在的患者已经被熏陶的怀疑一切，你态度和蔼，他可能想你居心叵测，你态度冷淡，他又可能怀疑你是在想索要红包。你上任何治疗，都要经过他的同意和签字，你不仅要向病人家属解释，你还要向他们的爸爸、妈妈、姐妹弟兄、同事、七大姑八大姨解释，而且不能有任何不满或者不耐烦，而且现在的患者只能接受治疗效果好，绝不能治疗效果差，否则就搬出消费者权益来质问你。这些现象你们想一想，又是谁造成的呢？
最让我们无奈的还是家属的无理取闹。其实很多情况我们确实是尽力了，但是家属就是不理解，现在很多人也清楚，他们知道医院的领导最怕闹事，因为所有的领导都怕丢乌纱帽，所以他们就肆无忌惮地闹，闹的越凶，领导就越怕，赔钱就越多。其实很多医疗纠纷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一旦闹大，家属就能从医院拿钱，但是你们想到没有，最后倒霉的是谁呢？是院长么？还不是我们这些辛辛苦苦无权无势的医生。你让我们每天怀这这样的心情工作，谁还会去尽心为你们服务呢？
现在医院没有任何政府拨款，全部要自酬。所以医疗费用才会那么贵，我们大夫自己花钱看病也是看不起的。而且一旦病人欠费就要从我们工资里扣，医院是不会吃亏的。你们来到医院，经常会恳求大夫，“先住院、手术吧，我明天一定交钱”，大夫一旦拒绝，你们就会骂大夫是坏蛋。可是你们想过大夫的心情么？第一，他是个小大夫，不是领导，根本就没权利免你的费用。第二，如果他签字担保你住院，一旦出现欠费，他要承担一切责任。换你，你能怎么做？我两年前就因为一个病人欠费，被扣了一年的奖金。这些现象的成因，在政府而不在大夫，骂是应该的，但是应该瞄准对象才对。
凭心而论，我们也是劳动者，靠出卖劳动获取报酬，养家糊口，上面谈的这些，本不是我们医生的职责范围。我们的任务就应该是尽心尽责，尽一切努力去挽救病人。我们没那么高尚，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粗俗。本来该政府承担的责任，非要拿我们去当替罪羊。政府现在的舆论导向，无非就是转嫁矛盾，目的是诱骗老百姓去仇视医生而不去仇视政府，现在，你们应该明白政府的良苦用心了吧？我们身上被附加了很多额外的负担，在目前的中国，我们真的是活的很累、很累，希望大家都去冷静地思考，对你们生命的保护神多一点宽容，多一点理解，少一些诅咒。
善待医生，就等于善待了你自己。我期待着光明的到来，在新的单位，目前我还没有遇到类似以前的倒霉事件，但我不敢想象什么时候厄运会再次降临，那样我将又会如何选择？
我不能想，也不敢想，只能默默地祝愿自己一路走好。
2005年严冬于深夜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