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一点主意
天吾最初的记忆,是在一岁半的时候。他的母亲脱掉了衬衫,解开了白色的肩带,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着乳头。婴儿床里有个婴儿,多半是天吾。他以第三者的身份望着自己。或许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不,不会。直觉告诉他,那个应该就是一岁半时的天吾自己。婴儿闭着眼睛熟睡着,带着轻轻的呼吸声。这就是天吾人生中最早的记忆。那一秒钟左右的情景,鲜明地刻在意识的墙壁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像洪水肆虐过的城市中的一座尖塔,那段记忆孤零零地耸立在浑浊的水面上。
每当有机会的时候,天吾就会问身边的人,人生中能记起的最早记忆是在几岁。大多数人是四五岁,最早的也要三岁,再没有更早的了。看来一个婴儿最早也要三岁左右,才能够带着某种程度的理性,理解周围映入眼帘的景象。在那之前,所有景象都只是一团无法理解的混沌。世界就像一锅粥,软绵绵的,没有骨骼,难以捉摸。一切都没有在大脑中形成记忆,一闪而过,飞出窗外。当然,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吮着自己母亲的乳头,一岁半的孩子是无法判断其中有什么含义的。再明显不过了。所以说,就算这记忆是真实的,他也没有作出过任何判断,只是将眼前的景象印在了眼底而已,和一只相机将物体当成光与影的混合物、机械地记录在胶片上没有什么两样。随着意识的成长,那段保留下来固定在头脑中的影像不断得到解释,然后才获得了含义?可是那真的会在现实中发生吗?婴儿的大脑中真的会保存那种影像吗?
或者只是一段虚假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在后天擅自形成,用来实现某种企图的?捏造记忆——天吾充分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然后得出不太可能的结论。如果是捏造的,那记忆未免太鲜明,太具有说服力了。当时的光线、气味、心跳。那种难以否认的真实感,不可能是假的。而且,假设那情景真实存在的话,许多事情就说得通了。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感情上。
那鲜明的景象总是会突然降临,时间大概十秒左右。没有前兆,也没有迟疑,连门都不敲。坐电车的时候,在黑板上写公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和谁说话的时候(比如现在),那景象都会猛然在天吾眼前出现,仿佛一道无声无息的巨浪,扑天盖地地涌来,不知不觉中阻挡在他的眼前,令他手脚麻痹。时间暂时停止了运行,周围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困难。旁边的人们和事物都变成了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那堵液体的墙壁一点点地吞噬他的全身,世界仿佛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但意识仍然清醒,只不过可以切换轨道。相反,某部分意识变得格外敏锐。没有任何恐怖感。然而睁不开眼睛。眼皮紧紧地合在一起。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那熟悉的影像一次又一次地在意识的屏幕上放映出来。身体四处开始涌出汗水。衬衫的腋下明显湿透了。全身开始微微震动。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如果有人在一起,天吾就装成头晕的样子。的确,有点像头晕的感觉。只要忍受一会,就可以恢复正常。他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捂住眼睛,然后抬起手向对方表示:不用担心,我没事。有时大概三十秒就会过去,有时需要一分钟以上。在此期间,同样的影像会自动来回播放,拿录像带来比较的话,就像是Repeat状态。母亲解开了肩带,然后不知道哪里来的男人咬住她挺起的乳头。她闭着眼睛,用力喘息着,周围洋溢着令人怀念的母乳的淡淡气味。婴儿最敏锐的就是嗅觉。嗅觉会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有时候会告诉我们一切。没有声音。空气也呈粘粘的液态。只有自己柔和的心跳声传到耳边。
他们说:看啊。他们说:看着这个啊。他们说: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那些话语一遍一遍地反复着。
今天这一次“发作”时间很长。天吾闭上眼,像平时一样用手帕捂住眼睛,紧紧咬着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能等一切都结束以后,看看身体垮成什么样子再作判断。身体消耗很厉害。第一次如此疲惫。过了好久,他才能勉强睁开眼睛。意识渴望着尽快醒来,但肌肉和内脏系统在抵抗,就像一只冬眠的动物,在错误的季节被提前唤醒一样。
“喂,天吾君。”有个隐约传来的声音一直在叫他,仿佛来自墓穴深处。天吾想起,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了?又是老毛病吗?不要紧吧?”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近了一点。
天吾终于张开眼睛,定了定神,望着自己紧紧抓住桌边的右手。世界仍然存在,没有分崩离析,自己仍然在这里,仍然是自己。麻痹的感觉还有一点,不过这的确是自己的右手。一阵汗味。就像动物园里某种动物的笼子前漂浮着的那种奇妙而野性的气味。不过毫无疑问,这是他自己身上发出的味道。
喉咙很干。天吾伸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小心地喝了半杯,防止有水洒出来。他停顿了一下,喘口气,然后把剩下的半杯也喝掉了。意识渐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身体的感觉也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他放下空杯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边。
“对不起,我没事了。”他说。然后他确认了一下,对面坐着的人是小松。两个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咖啡厅里会谈。周围的说话声听上去也是平常的样子了。旁边一桌坐着的两个人疑惑地望着这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女服务生脸上挂着不安的表情站在旁边,大概是担心他会不会在座席上吐出来。天吾抬起头,向她笑着点头示意:没事了,不用担心。
“你这不是什么疾病发作吧。”小松问。
“没什么,有点类似头晕。只不过更难受一点。”天吾说。说话声听上去还不太像自己的嗓音,不过比刚才接近了一些。
“开车时出这种问题就很麻烦啦。”小松看着天吾的眼睛说。
“我不开车的。”
“那就好。我有个朋友,男的,有杉树花粉症,开车时突然打起喷嚏来,于是一头撞在电线杆上。不过看天吾君这样子可不只是打喷嚏啊。第一次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那以后就渐渐习惯了。”
“不好意思。”
天吾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里面的东西。一点味道也没有,只有温温的液体流过喉咙的感觉。
“要添水吗?”小松问。天吾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万宝路盒子,咬上一支,用店里的火柴点上火,然后瞄了一眼手表。
“呃,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天吾问。得尽快恢复正常才行。
“啊,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小松抬头望着,思考了一会,或者说装做思考了一会的样子。天吾不确定。小松的动作和语言里有很多包含演技的部分。“嗯,对了,正要说到那个叫深绘里的女孩子,还有《空气之蛹》。”
天吾点点头。深绘里和《空气之蛹》。小松正要开始说明的时候,“发作”打断了话题。天吾从皮包里拿出一捆原稿的复印件,放在桌上。他把手放在原稿上,确认那种感觉。
“电话里简单说过,《空气之蛹》最美妙的地方是谁也模仿不来的。其中完全没有‘想写成某作品一样’的部分,这在新人的作品里很难得。”天吾慎重地选择着词句。 “文章本身的确很粗糙,语言使用也很稚嫩。从标题开始,就已经在混淆蛹和茧的概念了。仔细找找的话,缺点还会有很多。但是这故事有它吸引人的地方。整体情节是幻想类型,但细节描写却很真实。这种平衡感很棒。我不知道称之为独创性或者必然性是否妥当。或许说它并没有达到那种水平也不为过。可是磕磕绊绊地读完以后,会留下一种无法自拔的感触。虽然可能是种令人不安,无法说明出来的奇妙感触,但仍然无法自拔。”
小松一言不发地看着天吾的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天吾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文章中有些稚嫩的地方而已,我不希望这部作品轻易落选。这几年的工作中,我不知道读了多少投稿。大概算不上读,只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吧。有些写得还不错,有些惨不忍睹——当然,后者占绝大多数。可是看过那么多作品以后,令我深有感触的就只有这一部《空气之蛹》。这也是我第一次涌现出读完以后想从头再读一遍的感觉。”
“嗯。”小松应了一声,兴趣索然地吐出一口烟雾,缩了缩嘴唇。不过天吾跟小松认识这么久,已经不会被这种虚假表情轻易骗倒了。这男人总是会把与真实想法无关、甚至截然相反的表情挂在脸上。所以天吾忍耐着,等他开口。
“我也读过了。”小松停了一阵,开口说。“天吾君打过电话以后,我立即去读了原稿。不过实在写得太糟糕了,连句子都写不成形,也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她在写小说之前,得从头学学怎么写文章啊。”
“但是您还是读到了最后,是吧?”
小松笑了。一张像是从几乎没有打开过的抽屉深处拖出来的笑脸。“是啊,你说得没错。我读到了最后。我也很不可思议。新人奖的投稿作品我是从来不会读完的。某些部分我甚至还反复读过了。简直是九星连珠啊。这我必须承认。”
“那就说明这作品有什么过人之处,没错吧?”
小松把烟放在烟灰缸上,用右手中指挠了挠鼻翼,但没有回答天吾的问题。
天吾说:“这孩子才十七岁,高中生,只是缺少阅读和创作小说的训练。这部作品要拿到新人奖,那的确是不太可能,但是值得留到最终选拔。小松先生应该也有类似这样的想法吧。这样一来,必定会有下一部佳作出现。”
“嗯。” 小松又含糊地应了一声,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喂,天吾君,你想想看。如果这粗糙的东西留到了最终选拔会怎么样?评委老师们会吓倒吧。也可能大发雷霆。首先他们是不会读完的。四位评委老师都是现役作家,大家忙得很,翻个两页就会扔掉了,还会说:这玩意也就小学生作文的水平嘛。就算我搓着手劝他们说这东西雕琢一番能成大器,又有谁会听?虽然我的想法是有点作用的,但我还是想留着去推荐更有前途的作品啊。”
“那么这作品会直接落选啦?”
“我可没说。”小松挠着鼻子说。“关于这部作品,我另有一点主意。”
“另有一点主意?”天吾从他的话语里感觉到了一点不祥的气息。
“天吾君的意思是期待她的下一部作品。”小松说,“我当然也是很想期待的。花上一点时间,用心培养年轻作家,做编辑的会很开心。望着清澈的夜空,抢在别人前面发现新的明星,那是很让人振奋的。不过说实话,我不觉得这孩子能写出下一部。我好歹也在这世界混了二十年,看过各种作家出道或者引退,所以有下一部的人和没有下一部的人,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要我说的话,她就没有下一部了。很可惜,下一部的下一部也没有。下一部的下一部的下一部也没有。首先这文章不是长期钻研写成的东西。等下去也没有意义。再怎么等也是白等。要问原因嘛,就是她本人完全没有写篇好文章,或者想要写得更好的意愿。文章这东西写得好的话,要么写的人天生异禀,要么拼着命努力过,必居其一。而这个叫深绘里的女孩哪种都不占。一看就知道没有天生的才能,并且似乎也没打算努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文章这东西本身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确实有想要讲述故事的意志,并且很强烈。这一点我承认。那种原型吸引了天吾君你,也让我一直读完了原稿。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很了不起。然而作为小说家是没有前途的,一丁点前途也没有。虽然有点打击你,但是要我直说的话,这就是我的意见。”
天吾思考了一阵。小松的话的确有点道理。作为一个编辑,小松的直觉还是很合格的。
“但是给她一个机会也未尝不可吧?”天吾说。
“你是说扔到水里看看是浮还是沉?”
“简单来说,是吧。”
“我已经犯下许多无谓的杀生了,不想再看到有人淹死。”
“那我呢?”
“至少天吾君在努力。”小松斟酌着说。“在我看来,你从不松懈。在写文章方面又非常谦虚。为什么?因为你喜欢写。我对此很赞赏。对一个想当作家的人来说,喜欢写作是非常重要的品质。”
“可是只有这一点是不够的。”
“当然,是不够的。必须要有一点‘特别的东西’。至少得有一点让我不忍释卷的东西。我呢,读小说的时候,最喜欢这种东西了。那种随便可以扔开的文字,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那当然啦,很单纯的想法。”
天吾沉默了一阵,说:“深绘里的文字里,有这种让小松先生不忍释卷的东西吗?”
“啊,当然有的。这孩子拥有某种珍贵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她有。这一目了然。你看得出来,我也看得出来。就像无风的午后燃起篝火,那烟雾谁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天吾君,这孩子所拥有的东西,她似乎很难驾驭。”
“扔进水里大概也浮不上来。”
“没错。”小松说。
“所以没办法留到最终选拔?”
“问题就在这里。”小松的嘴角翘了翘,放在桌上的双手合在了一起。“针对这一点,连我都要仔细地选择表达方式。”
天吾拿起咖啡杯,看着里面剩余的液体,然后又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一言未发。天吾开口问他:“于是小松先生刚才说的‘另有一点主意’就是来自这里吗?”
小松像个看着好学生的老师一样眯起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小松这个人有些深不可测,从表情和声音上很难捉摸他的想法和感受,而他本人似乎也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迷惑别人。他脑子很快,是那种按自己的理论思考作出判断,不去管别人想法的类型。他博览群书,拥有多种领域的丰富知识,只是并不怎么炫耀。不仅仅是知识,他还有凭直觉看透一个人、看透一部作品的眼光。虽然其中通常含有许多偏见,但对他来说,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话并不多,讨厌作附加说明,但必要时也能机敏地自圆其说。一旦认定了什么也会露出辛辣的一面,抓住对方最薄弱的部分,用最简洁的语言瞬间一刀两断。无论对人还是对作品都有强烈的个人偏好,难以接受的人或作品比能够接受的人或作品多得多。当然,对他没有好感的人,也比对他有好感的人多得多。不过这也如他所愿。在天吾看来,他很喜欢孤立,也很喜欢被人敬而远之——或者直截了当地讨厌。他坚持认为,舒适的环境是无法培养出敏锐的精神的。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岁,今天四十五,一直从事文艺杂志的编辑工作,在业界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能手,但没有人了解他的私生活。因为就算是工作关系,他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事情。他在哪里出生,哪里长大,住在哪里,天吾一无所知。长聊的时候也完全不会提到这类话题。总有人会想:那么难相处的人,又不会向人示好,总说些鄙视文坛的言论,居然还能拿得到原稿?可是他总是轻而易举地按需求从著名作家那里拿到稿子。在他的帮助下,杂志有好多次免于开天窗。所以他就算不受人喜欢,也总是被人另眼相看的。
有传言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读书时正值1960年的安保斗争,他是学生运动组织的干部级人员。在桦美智子参加游行示威,死于警察队的暴行之下的时间前后,他也受了颇为严重的伤。是真是假不知道,只是有些事顿时想得通了。他高个子,骨瘦如柴,眼睛大得吓人,鼻子小得吓人。长手长脚,指尖上有尼古丁的痕迹。有些地方会使人联想到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出现的革命家失败后变成的知识分子。他几乎不笑,一旦笑起来就满脸绽放。但是即使笑着的时候,也看不出有半点快乐在里面,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轻轻笑着的高龄魔法师,随时准备说出不吉利的预言。穿戴很干净整洁,但是总穿着相差无几的衣服,大概是为了向全世界宣称自己对服装毫无兴趣。粗毛夹克,白色牛津棉衬衫或者浅灰色球衫,不打领带,灰色裤子,羊皮靴,这就是他的制服一样。半打以上颜色、质地和大小略有差异的三只钮扣的粗毛夹克刷得干干净净挂在衣橱里的景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说不定还加了便于分辨的编号。
细钢丝一样坚硬的头发,前发略有几点灰白。蓬乱的头发几乎可以遮住耳朵。不可思议的是,头发永远保持在一礼拜前就该去理发的长度。天吾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有时他的眼神会突然锐利起来,仿佛冬夜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有什么心事沉默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如同月亮背面的岩石一样沉默到底,几乎失去了表情,乃至失去了体温。
天吾是五年前认识小松的。他向小松担任编辑的文艺杂志举办的新人奖投了稿,并且留到了最终选拔。小松打电话来说想面谈。两个人在新宿的咖啡厅(就是现在这一家)见了面。小松说,你这一次的作品是拿不到新人奖的(的确也没有拿到),但是我个人很喜欢这作品。“我不是在卖人情,但我真的很难得对人说这种话。”(当时天吾并不知道,但事实的确如此)所以写出下一部作品的时候,希望你能最先拿给我看。天吾说,我会的。
小松想了解天吾是怎样一个人,怎样长大,在做什么。天吾尽可能诚实地说明了一下能够说明的部分。在千叶县市川市出生长大。母亲生下天吾后不久就病死了。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没有兄弟。父亲没有再婚,独力把天吾抚养长大。父亲从前是NHK的收费员,现在得了阿尔海默痴呆症,住在房总半岛南端的疗养所里。天吾毕业于筑波大学,专业是名字很诡异的“第一学群自然学类数学专业”,现在一边在代代木的预备校教数学一边写小说。虽然毕业时可以去本地的县立高中教书,但他还是选择了做上班时间比较自由的私塾教师。一个人住在高圆寺的小公寓里。
他自己并不知道是否有志成为职业小说家,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写小说的才能。他只知道自己每天都要写。写文章对他来说跟呼吸一样自然。小松没有发表什么感想,只是静静听着天吾的话。不知为何,小松个人方面很喜欢天吾。天吾身材很高大(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柔道部的核心选手),眼神好像一个早睡早起的农夫。头发剪得短短的,皮肤总是保持着晒过一般的颜色,耳朵像是两朵菜花一样圆圆的,看不出是个文学青年,也看不出是个数学教师。这一点似乎也很符合小松的喜好。每次天吾写出新的小说,就拿去给小松看。小松读过以后发表感想,然后天吾按他的建议修改;修改完以后再拿去,然后小松提出新的建议,就像一位不断提高标准的教练。小松说:“像你这样的作家,可能要花点时间。不过不用着急。静下心来,每天坚持写就是了。写下来的东西尽量不要扔,全都保存起来,以后说不定会用得上。”天吾说,我会的。
小松还给天吾安排了细小的文案工作:给小松所在的出版社出版的女性杂志写匿名稿件。后来其他来稿的修订、电影或者新书的简介、乃至星座占卜,但凡小松拿来的工作他全都完成了。天吾尽情发挥的星座占卜写得很准,大受欢迎。他写了“要注意早晨的地震”,某天早晨就真的地震了。这种零工能带来不错的临时收入,也能练习写文章。能看到自己写的文章变成铅字摆在书店里是很开心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形式倒无所谓。
再后来,天吾接下了筛选新人奖稿件的工作。他自己就在参加新人奖,却去筛选别人的投稿,本身是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对自己微妙的立场毫不介意,公正地通读了所有作品。读过无数拙劣的小说之后,他切身体会到了拙劣的小说是什么样子。他每次读大概一百篇作品,选出十篇左右多少有点价值的东西拿给小松,还在每篇作品后面添加感想。其中有五篇留到最终选拔,四位评委从中选出新人奖。除天吾之外,编辑部还有几位兼职人员负责筛选,除小松之外也另有几位负责编辑。公正是不可缺少的,但并不需要特别为了公正费工夫。每次的稿件再多,其中有可取之处的作品不过两三篇,换谁来看都不会放过的。天吾的作品有三次进入了最终选拔。当然,不是天吾自己选的,是另外两位兼职和小松主编留下来的。虽然每次都没有拿到新人奖,但天吾并不灰心。一方面是因为小松那句“要花点时间”深印在他脑海里。另一方面,天吾自己并没有打算立即成为小说家。
上课的课时安排得当的话,他每周有四天可以在家里自由行动。他在这所预备学校做了七年讲师,在学生中的评价不错。讲课时很有要领,没多少废话,学生提任何问题都能当场作答。天吾对于自己如此擅长讲话颇为意外。说明很有条理,声音也很洪亮,还会讲笑话活跃教室里的气氛。开始做教师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擅长讲话。直到现在,和谁面对面谈话时,还不时会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和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多半是在静静地听着。然而一旦站上讲台,面对不特定的许多人时,头脑就完全清醒了,能够轻松地说个不停。天吾不由得想:人类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薪水没有什么问题。虽然不算多,但预备学校是按能力付给相应报酬的。学生们会定期给讲师评分,评价越高,待遇也就越高。因为学校害怕优秀的讲师被别的学校挖走(是有猎头来找他谈过几次)。普通的学校是不会这样的。薪水按工作年限决定,私生活也全在上司的管理之下,能力和受欢迎程度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很喜欢预备学校的工作。大多数觉得都是抱着考大学的明确目的来到教室的,听课非常认真。除了在教室讲课以外,讲师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天吾对此求之不得。学生做坏事或者违反校规等等麻烦问题一概无须挂心。只要站在讲台上告诉大家怎样解数学题就好了。利用数字这种工具行使纯粹的观念,是天吾天生最擅长的东西。
在家的时候,他会很早起床,然后写小说写到傍晚。万宝龙的钢笔,蓝墨水,四百字一页的稿纸。有这些天吾就非常满足了。他的女朋友,一个有夫之妇,每周会到他公寓来一次,一起度过下午时光。和比自己大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实在轻松得难以言喻,内容也非常充实。到了傍晚,他花满长的时间去散步,天黑了就听着音乐看书。他不看电视。每次NHK的收费员来拜访时,他就会说:对不起,我没有电视,真的没有,请进来翻翻看。不过他们不会进来。因为NHK收费员是不准进入别人家里的。
“我的计划还要再庞大一些。”小松说。
“再庞大一些?”
“没错,不是新人奖这种小家子气的东西,既然要做就做得越大越好。”
天吾没说话。虽然他不知道小松在打什么主意,却能感觉到某种不安定的因素包含在里面。
“是芥川奖。”小松停顿了一会说。
“芥川奖。”天吾重复了一遍对方说出的这个词,就像用树枝在潮湿的沙滩上写字一样。
“芥川奖。就算天吾君再怎么不谙世事,这个名字总是知道的吧?报纸上总是会用大字打出来,电视新闻里也经常出现。”
“小松先生,我不太明白,我们是在说深绘里的事情吧?”
“是啊,我们在说深绘里和《空气之蛹》。别的作品没有提上讨论日程吧。”
天吾咬着嘴唇,努力去寻找其中应该存在的深意。“可是我们刚才不是讨论过,这部作品连新人奖都拿不到,完全没有前途吗?”
“是啊,本身完全没有前途,这是很显然的事实。”
天吾仍然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也就是说,要修改投稿吗?”
“没有第二种方法啊。有希望的投稿在编辑的建议下作修改是很常见的,没什么大惊小怪。不过这一次不是由作者自己修改,需要另外的某个人来改。”
“另外某个人?”天吾的疑问脱口而出,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很清楚答案了,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你来改。”小松说。
天吾努力寻找着适当的词句,但是没有找到。他叹了口气说:“可是小松先生,这部作品靠小修小补解决不了问题,得从头到尾全部重写才行吧?”
“当然是要从头到尾全部重写。故事的框架维持不变,文体的风格也尽量保留,不过文章语句就要基本上全部重来了。也就是所谓的脱胎换骨。实际的重写工作由天吾君你来负责,我来做整体的监制工作。”
“能行吗?”天吾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你看。”小松拿起咖啡匙,像乐队指挥用指挥棒指定独奏一样指向天吾。“这个名叫深绘里的孩子拥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读过《空气之蛹》之后就能够明白。这种想象力非同寻常。可惜文章一塌糊涂,粗糙得不得了。而你会写文章,很有条理,也有灵感。虽然块头不小,写的文章却富有智慧,非常纤细,同时也不缺少气势。而深绘里却相反,她还没有掌握应该写些什么。所以难以看到故事的核心。你应该写的文字,确实存在于你的内心之中,但就像一只胆小的小动物逃进了深深的洞穴,不肯出来。我们知道它藏在里面,但是不出来的话我们是没法下手捕捉的。我所谓的花点时间,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料椅子里艰难地换了个姿势,没有说话。
“很简单。”小松轻轻晃着咖啡匙继续说了下去。“你们两个合二为一,变成一个新作家就行了。深绘里拥有未经雕琢的故事,天吾君来添加成熟的文字,这两者结合起来就非常理想了。你具有这种能力。所以我才在个人方面一直支持着你。是吧?相信我吧。只要和我合力,拿新人奖不在话下,芥川奖也完全能够一搏。我这些年可没有在这一行吃白饭,类似的手段还是暗地里懂得一些的。”
天吾微微张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小松的脸。小松把咖啡匙放回碟子里,声音大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拿到了芥川奖,之后要做什么?”天吾定定神,开口提问。
“拿到芥川奖就可以得到好评。世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小说的价值何在,但是不想被潮流遗弃。所以如果有本书获了奖出了名,他们就会买来看。更何况作者是仍然在读高中的女学生。书卖出去了就能换成钱。赚到钱的话我们两个适当分一分就好,我会分配好的。”
“现在先不用管分钱的事。”天吾的嗓音有些干枯,“可是这样做不会违反编辑的职业道德吗?如果这些小动作被大家知道了,问题相当严重,您在公司也呆不下去了吧?”
“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知道的。我认真去做的话,会小心行事的。就算漏了馅,我也会很开心地辞职。反正上面的人一直没有给我过好脸色。随便再找个工作就好。我可不是想要钱才做这种计划的。我想做的是,狠狠嘲弄这文坛一下。所有人挤在漆黑的洞穴里,相互吹捧,相互舔舐伤口,相互拉扯后腿,却还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什么文学的使命。那些废物,我只想嘲笑他们,然后把他们一脚踢开。把文坛这系统掀个底朝天,把他们耍个团团转,多开心的事情啊。”
天吾倒没觉得有多开心。因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文坛是什么样子。但是他明白,像小松这么能干的人,要为了幼稚的动机走过危险的独木桥,一时说不出话。
“小松先生所说的这些,在我看来像是某种欺诈行为啊。”
“合作是很常有的事情。”小松皱了皱眉说。“杂志上连载的漫画什么的,有一半都是这样。工作人员提出点子,写成故事,画出简单的线稿,然后助手去添加细节,上色,跟工厂生产闹钟差不多。小说的世界里出有类似的例子。比如爱情小说,多数是出版社设定要点,然后作家相应地编出故事。最主要的是分工系统。没有分工就没办法大量出产嘛。不过在顽固的纯文学世界里,那种方式是不能明目张胆使用的,所以我们的策略就是让深绘里站在前面。露馅的话的确算是一点丑闻,但并不违法。这已经是时代趋势了。我们又不是在搞巴尔扎克或者紫式部,只是把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修改得更像样一些,有何不可?只要完成品很优秀,能让许多读者读得开心不就行了?”
天吾思考着小松的话,然后小心地挑选了一下语言。“我有两个问题要问。虽然现在问题如山,还是先问这两个好了。第一,名叫深绘里的这女孩子,作为作者,有没有同意别人来重写她的作品?如果她反对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另一个,就算她同意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重写。共同写作是很微妙的,未必能像小松先生想的那样顺利吧。”
“天吾君能做得到。”小松仿佛已经预先想到了他会有此一问,立即作出了回答。“肯定做得到。第一次读《空气之蛹》的时候,我头脑中最先浮现的想法就是:应该让天吾君来重写一下。进一步说,这故事很适合天吾君来重写,这故事在等待着天吾君来重写。不觉得吗?”
天吾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用着急。”小松冷静地说,“这是要紧事,考虑两三天也无妨。再读一次《空气之蛹》吧。然后仔细想想我的提议。对了,这个也给你。”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茶色的信封,递给天吾。里面是两张即时成像的彩色照片。是个女孩子。一张是胸像,一张是全身照。似乎是同时照的。她站在某个宽广的石头台阶前面。带点古典风格的美丽脸庞,笔直的长发,白色衬衫,小巧而瘦削的身体。她的嘴唇在努力发出笑容,但眼神在抵抗着。极度认真的眼神。带着渴求的眼睛。天吾在两张照片上来回看了一阵。不知为何,看到这些照片,就会想起自己在那个年纪的时候。胸口有一点疼痛。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特别的疼痛了。她的身影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能够唤醒那种疼痛。
小松说:“这就是深绘里。很漂亮吧。是清秀的类型。十七岁,无可挑剔。本名是深田绘里子,不过本名是不会公开的,一直用‘深绘里’这名字就好。如果拿到了芥川奖,肯定会掀起话题的。媒体会像傍晚的蝙蝠群一样在头上飞来飞去,书会卖得供不应求。”
天吾觉得很不可思议,小松从哪里得到这照片的?投稿时又不会自己附上照片。但天吾决定不去问,——虽然不知道小松会怎么回答,——他也觉得不太想知道那答案。
“你留着吧,会有用的。”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然后放在《空气之蛹》原稿复印件上面。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可是按一般的常识来看,这计划太危险了。一旦向社会撒了谎,就得永远隐瞒下去,不能露出一点破绽。无论心理上还是技术上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旦有谁在哪里出了差错,我们大家都完了。您不觉得吗?”
小松重新拿了支烟,点上火。“没错,你说的很合常理,很正确。的确是很冒险的计划。目前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们没办法预测会发生什么。说不定会全盘失败,给大家都留下不好的回忆。这我很清楚。但是天吾君,经过种种考虑,我的本能在命令我:上吧。因为这种机会是很难得一见的。目前为止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太可能会有。用赌博来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是抓到了一手好牌,手上又有很多筹码,各种条件都完美无缺。放过这次机会的话,以后肯定会后悔。”
天吾没说话,望着危险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
“更重要的是,我们是想把《空气之蛹》重写成更优秀的作品。一个应该写得更好的故事。其中包含非常重要的东西,需要有人巧妙地寻找出来。天吾君你应该也有同样想法,没错吧。所以我们才要合作,建立项目,各自发挥各自的能力。这动机到哪里都是堂堂正正的啊。”
“可是小松先生,无论再怎么狡辩,挂着怎样的名义,这还是一种欺诈行为啊。的确,动机本身可能堂堂正正的,但是根本没办法公开出去,我们只能在暗地里偷偷行事。欺诈这个词或许过分了点,至少也是不道德行为。即使不违法,道义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作编辑的人,把公司文艺杂志的新人奖作品拿来包装,完全就像内部交易的股票一样吧?”
“文学和股票是无法比较的,这一点截然不同。”
“比如说?”
“比如说……嗯,你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小松说。他的嘴角前所未有地、开心地向两边伸展着。“或者说,你故意无视那一事实。也就是,你自己已经想要去做这件事了。你已经在渴望重写《空气之蛹》了。我看得出来。管他什么风险还是道义,天吾君,你想要重写《空气之蛹》,已经难以遏制了。想要代替深绘里找出那重要的东西。这就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啊。是好是坏暂且不论,推动文学发展的动机是要高于金钱的。回去仔细确认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吧。站在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脸,上面写得一清二楚。”
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起来。天吾迅速望了望四周。又来了吗?但是没有感觉到。这种稀薄感来自于另外某种领域。他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为何,小松说的话,永远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