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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th Hea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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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豆 几处被改变的事实

青豆脚上只穿着丝袜,沿着狭窄的紧急楼梯爬了下去。风呼啸着从光秃秃的梯子间吹过。虽然她的迷你裙是紧身的,偶而还是会有强风从下往上吹进来,像帆一样掀起,推着她的身体晃来晃去。她空手紧紧抓住充当扶手的钢管,面向后方一步步地向下走。有时她停下来把遮在脸上的头发拨开,调整一下身上背包的位置。下面是国道二四六号线。发动机的声音,车喇叭的声音,防盗器的声音,右翼的流动宣传车播放的古老军歌的声音,不知哪里有人用大锤砸碎混凝土的声音,各种各样城市的噪音笼罩在她的周围,从上到下,三百六十度的各种方向袭来,随风飞舞。听着这些声音(虽然不想听,但实在没有心思去捂耳朵),她渐渐有点晕船的感觉。
爬完一段楼梯,出现一条返回高速公路中央的平坦通路,然后楼梯继续笔直向下。与光秃秃的紧急楼梯隔着一条路的地方有座五层小楼。楼很新,外墙贴着茶色瓷砖。面对这边的方向有阳台,但所有窗户都关得紧紧的,挂着窗帘或者百叶窗。到底什么样的建筑家会在离首都高速咫尺之遥的位置设计阳台的?不会有人在那里晒被单,也不会有人一边望着傍晚时分的堵车长龙一边端着玻璃杯喝金汤尼鸡尾酒吧。有几个阳台上例行公事般地拉着尼龙晾衣绳,还有一个摆着花园椅和盆栽的橡树。一棵饱经风霜有些褪色的橡树。叶子破烂不堪,到处夹杂着茶色的枯叶。青豆不由得对那棵橡树产生了同情。如果还有来世,千万别变成那个样子。
紧急楼梯平时似乎没什么人用,到处都是蜘蛛的巢穴。小小的黑色蜘蛛伏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小小的猎物落网。不过对蜘蛛来说,原来就没有所谓的耐心吧。蜘蛛只有结网这一种本事,自然除了等在那里为生也没有第二种选项。留在原地等待猎物的漫长时间中,它可能会就此耗尽寿命,化为空壳。一切都是遗传因子中早已设定好的。没有迷惘,没有绝望,没有后悔。没有形而上的疑问。没有道德的纠结。多半是这样。不过我不一样。我必须遵循目的行动,所以才会搭上丝袜在人神共愤的三轩茶屋站附近独自一人爬下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不知所谓的紧急楼梯,一边拨开恶心的蜘蛛网,一边望着冒傻气的阳台上一棵脏兮兮的橡树。
我动。故我在。
青豆一边爬下楼梯,一边想起了大塚环。她没打算去想的。可是一旦在头脑中浮现出来,就很难再去阻止。环是她高中时最好的朋友,一同参加了垒球部。两人作为队友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也一起做了很多事,包括模仿同性恋。暑假时两人一起去旅行,睡在了一张床上。因为订旅馆时只订到了小双人间。在那张床上,两人相互抚摸了身体的许多地方。她们不是同性恋,只是在少女特有的好奇心驱使下,大胆地尝试了类似的东西。当时她们都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过经验。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夜的事情只是作为人生中“例外而颇为有趣”的一幕留在了记忆之中。
然而踩着光秃秃的楼梯向下时,想到自己和环彼此抚摸身体的情景,青豆就开始觉得身体的深处开始发热。环椭圆形的乳头,淡淡的阴毛,臀部优美丰润的曲线,以及阴蒂的形状,仍然不可思议地深印在青豆的头脑中。
在她追溯着那些生动的记忆时,她的脑海中嘹亮地响起了扬纳切克《小交响曲》中管乐器那段仪式般的合奏,简直是在为她配背景音乐。她的手掌轻轻滑过大塚环身躯最纤细的部分。环一开始有些害羞,但不知不觉中开始轻轻笑了起来。呼吸变得不一样了。那首曲子本来是为了某次运动会而作的进行曲。微风配合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拂过波希米亚碧绿的草原。青豆知道,对方的乳头突然硬了起来。她自己的乳头也同样硬了起来。定音鼓描绘着复杂的音型。青豆停下脚步,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想那些事。要集中意识爬楼梯啊。可是她无法阻止。当时的情景一个接一个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异常鲜明。夏天的夜晚,狭窄的床铺,微微的汗味。说出口的话语。说不出口的心情。被遗忘的约定。未实现的梦想。无处宣泄的憧憬。一阵风掀起她的发梢,甩在她的脸颊上。泪水随着痛楚从她眼中微微渗出,然后随下阵风而逝。
青豆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然而记忆中的时间如同一团绞在一起的丝线。没有笔直的轴心,也没有了明确的前后左右,就像习惯的抽屉被人换了位置。明明能想得起来的事情,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现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是哪年出生的?对,一九五四年。这些还想得起来。可是那些印在大脑中的时间,在她的意识中迅速失去了实体。她仿佛可以看到无数印着年号的白色卡片在狂风中向四面八方。她奔跑着,努力想要一枚枚捡起。但是风太猛了。飞散的卡片太多了。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一个个年号被风吹走。系统不在了,知识毁灭了,思考的台阶从下往上片片碎裂。青豆和环躺在同一张床上。两个人都是十七岁,尽情享受着自己拥有的自由。那是她们第一次和朋友外出旅行,两个人都很兴奋。她们泡了温泉,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一人一半喝掉,然后关了灯钻进被子里。一开始两个人只不过是在玩耍,半开玩笑地在对方身体上碰来碰去。然而某个时刻,环伸出了手,隔着代替睡衣的单薄T恤轻轻握住了青豆的乳头。青豆的体内仿佛一阵电流流过。后来两人就脱掉了衬衫和内衣,完全赤裸了。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是在哪里旅行?不记得了。哪里都好。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仔细检查彼此的身体。注视,触摸,爱抚,亲吻,用舌头舔,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是认真的。环的身体很小巧,算是很有肉感的那一种。而青豆又高又瘦,肌肉比较发达,乳房不算大。环总是说要减肥。不过青豆觉得这样就很棒了。
环的皮肤很柔软纤细。乳头微微隆起,呈椭圆形,像是一颗橄榄。阴毛淡淡的,细细的,垂杨柳一般。而青豆那里硬硬的,很扎手。两个人一边笑着,一边比较着不同点。她们彼此仔细地抚摸着身体,互相通报最敏感的部分。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然后两人伸出手指,互相抚摸着阴蒂。她们都曾经有过自慰的经验。非常多。她们都在想,这和自己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微风从波希米亚的草原上轻轻拂过。
青豆再次停下脚步,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楼梯的钢管。不能再想下去了。集中精神下楼梯。应该已经走过一半了。可是为什么这么吵?为什么风这么大?简直像是在打我骂我一样啊。
这些先不管,万一我下到地面的时候有人看到过来盘问我是谁在做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因为高速上堵车,我还有急速,就走紧急楼梯下来了。”这么说就行了吗?说不定会遇到麻烦。青豆不想扯上任何麻烦。至少今天不想。
还好,地面上没有任何人带着怀疑的眼光迎接她。走下地面,青豆先从包里拿出鞋穿上。楼梯下方是二四六号线的上行线与下行线之间高架下的空地,用作堆放材料。周围用金属板转着,未经修整的地面上竖着几根钢筋。看样子是什么工程的遗迹,锈迹斑斑地留到现在。一角设置了塑料的屋顶,下面堆放着三只编织袋。这也是工程用剩的东西吧。懒得运走,就扔在了这里。屋顶下还有几只破烂的大号纸箱。地面上扔着几只空饮料瓶和几本漫画杂志。此外再无他物。只有塑料购物袋在风中漫无目的地飞舞。
她发现一个入口,门上是铁丝网,但上面缠着几层铁链,还挂着大锁。门很高,顶上装着带刺的钢丝,似乎爬不过去。就算爬过去了,衣服肯定也全烂掉了。她试着推拉了几下入口的门,一动也没有动。连猫能钻过的缝隙都没有出现。唉,锁这么严做什么,又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她皱皱眉,骂了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从高速上爬了下来,又被关在材料堆里,这算怎么回事。她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可是又不能一直在这里发呆。当然,也不能再掉头回到高速上去。
两只脚的丝袜脚跟附近都磨破了。她确认一下四处无人,就脱下鞋,卷起裙子,从两只脚上扯下丝袜,然后重新穿上鞋。她把破了洞的丝袜塞进包里,感觉稍微平静了一点。她一边小心地四处张望着,一边在这片堆材料的空地上走了一圈。不过小学教室那么大的一块空地,很快就可以走完。果然,出入口只有那个上了锁的栏杆门。虽然周围围着的金属板很薄,但全都用螺栓死死固定着,没有工具的话根本拧不动螺栓。毫无办法。
她翻了翻塑料屋顶下的纸箱,发现似乎有人在里面睡过。几块撕碎的毛巾卷成一团扔在里面,并且还很新。大概有流浪汉在这里住着。所以才会有杂志和饮料瓶嘛。不会错的。青豆开动脑筋。如果他们在这里住,肯定有能够出入的秘密通道才对。那些人很擅长避开人们的视线寻找遮风挡雨的地方,而且会像野兽一样小心地保护好自己专用的秘密道路。
青豆仔细地逐一检查了充当墙壁的金属板。用手推一推,确认有没有松动。不出所料,有一块金属板的螺栓出于某种巧合脱落了,金属板本身晃动着。她试着向各种方向移动金属板。稍微改变角度,轻轻向内一拉,就出现了可供一个人钻过的空隙。那个流浪汉大概每到天黑就从这里钻进来,到屋顶下放心大睡吧。一定是因为担心被人看到惹麻烦,天色还亮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寻找食物,捡空瓶换点钱。青豆很感谢那位无名的深夜居民。从不得不隐姓埋名在大城市的阴暗处悄悄活动这一点来说,青豆和他们是一样的。
青豆弯下腰,从狭窄的空隙里钻了出来。她很小心地避开尖锐的地方,防止昂贵的衣裙勾破。不只是因为她喜欢这套衣服,还因为这是她唯一的一套正式服装。她平时不穿这种衣服,也从来不穿高跟鞋。但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不时要打点一下自己的形象。所以这衣服很重要,不能弄坏。
很幸运,墙外面也没有人影。青豆重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衣服,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走到有红绿灯的地方,穿过二四六号线,走进视线范围内的杂货店,重新买了双丝袜。她向女店员借用了一下店里的隔间,把丝袜穿好。于是她的心情大为好转。胃里残留的一点点晕船般的不快感也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向店员道过谢,就走出了店门。
大概因为首都高速上出事故堵车的消息已经传开的缘故,与首都高速并行的国道二四六号线比以往拥挤了一些。青豆决定放弃出租车,去附近的车站坐东急新玉川线。这样比较好。再被堵在出租车里就完蛋了。
她向三轩茶屋站走去的时候,与一位警官擦肩而过。一位年纪轻轻的高个子警官大步流星地不知朝哪里走着。她紧张了一瞬间,但警官匆匆忙忙地一直目视前方,完全没有看青豆一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感觉警官的服装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警官制服。虽然同样是深蓝色上衣,造型有些微妙的不同之处,——似乎更休闲了一点,不像从前那样笔挺,布料也更柔软一些。前襟小一点,蓝色也要浅一些。另外,手枪的形状也不一样。他的腰间是大型自动手枪。日本警官通常配备的是左轮。日本极少会有枪支犯罪,警官几乎不会参加枪战,所以用老式六连发左轮手枪就足够了。左轮手枪的结构比较简单,成本便宜,不太会出故障,维修也更方便。但这位警官却不知为何拿着半自动的最新型手枪,能装十六发九毫米子弹的那种,不是Glock就是Beretta。什么时候开始的?制服和手枪的规格在不知不觉中改掉了吗?不可能。青豆随时在看报纸。有这种更改的话,肯定会大篇幅报道。而且她总是会注意警官们的样子。今天早上,几个小时之前,警官们还穿着硬梆梆的制服,拿着土里土气的左轮手枪。她记得清清楚楚。真不可思议。
可是青豆没时间多想了。她还有工作要做。
她把外套放在涉谷站的投币储物箱里,只穿着正装,然后快步走上坡道,向那家酒店走去。这是一家中级的市级酒店。不算豪华,但设备基本齐全,干干净净,没有令人烦恼的客人。一层有餐厅,还有便利店。离车站很近,位置相当不错。
她走进酒店,先进了洗手间。还好,洗手间里没有人。她坐下来小便了一下。小便了很久。青豆闭着眼睛,什么也不去想,像听着远方的潮水声一样听着自己小便的声音。然后她到洗脸池那里仔细地用肥皂洗了洗手,梳了梳头发,清了清鼻子。她拿出牙刷,没有放牙粉,迅速地刷了牙。没什么时间了,所以就不必再用牙线了。没必要搞那么多,又不是去约会。
她对着镜子涂了一点口红,修了修眉毛。她脱下上衣,调整了一下胸罩钢丝的位置,拉平白色衬衫上的褶皱,闻了闻腋下的汗味。没什么气味。之后她闭上眼睛,像平时一样祷告了一阵。祷词并没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祷告的过程。
祷告结束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问题。一个怎么看都没有破绽,精明能干的职业女性。后背挺得笔直,嘴角绷得紧紧的,只有笨重的背包有点不合时宜。拿个薄一点的公文包会不会更好?可是那样更像是业务人员了。以防万一,她重新检查了一遍背包里的东西。没问题。一切都放在该在的地方,用手去摸就能摸得到。
接下来只是执行预定计划而已。带着毫不动摇的信念和绝对的冷酷无情,径直上阵。青豆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按钮,以便弯腰时更容易被人看到乳沟。胸要是再大一点就更有效果了嘛。她不无遗憾地想着。
她坐电梯上了四层,没有任何人在怀疑地看着她。穿过走廊,她找到了四二六号房间。她拿出背包里准备好的文件夹,抱在胸前,敲了敲房间的门,发出轻柔而简洁的声音。她等了一下,又敲了一次,比刚才略微用力一点,强硬一点。房间里传来一阵蠕动的声音,然后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男人的脸。年龄四十岁左右,穿着水蓝色的衬衫和灰色的厚毛织裤,一副商业人士刚刚脱掉西服松开领带的样子。男人眼睛红红的,表情很不耐烦。大概没睡好吧。看到青豆的职业装,他露出了一点意外的表情,想必以为是服务员来给冰箱补充内容的。
“很抱歉打扰您休息。我是酒店经理,姓伊藤。现在空调设备出现一点问题,我是来做检查的,可不可以打扰您五分钟?”青豆带着柔和的微笑,干净利落地说。
男子的双眼不悦地陷进去少许。“我正在赶十万火急的工作,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退房了,不能等等吗?现在这里的空调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实在抱歉,可能会漏电,需要做紧急的安全确认,希望能尽快完成。我正在逐个房间查看。您协助一下的话,用不了五分钟就可以了。”
“真没办法。”男子无奈地咂了咂舌头,“本来我就是怕被人打扰工作才开这个房间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一大堆电脑打印出来的详细图表。是在准备今晚的会议所需要的资料吧。旁边摆着计算器,笔记上写着很多数字。青豆知道,这男人在石油行业工作,是个负责在中东各国做设备投资的专家。根据她掌握的情报,他在这一领域很有能力。行为举止上就可以一目了然。他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丰厚,开着全新的捷豹。少年时代在蜜罐里长大,然后去外国留学,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充满自然而然的自信。而且是那种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愿被人指使的类型。也不愿意听到批评。尤其是面对女性。而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地指使别人。拿高尔夫球杆殴打妻子,打断了几根肋骨也毫不在意。他以为他是整个世界旋转的中心。以为没有自己地球就不会动了。有谁妨碍,或者否定自己的行为,就会恼火,大动肝火,恒温器都会被炸飞。
“给您添麻烦了。”青豆带着营业性的开朗笑容说。她像是在制造既成事实一样跨进房间一步,背靠着门打开文件夹,用圆珠笔写着什么。“您是,嗯,深山先生是吧?”她问道。虽然看过很多次照片,清楚记得他的相貌,但确认一下有没有弄错人总是没有坏处的。万一弄错了,可就无法挽回了。
“没错,我是深山。”男子粗声粗气地说。然后他听天由命般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好啦,随便你怎样都好。他一只手拿着圆珠笔,转身从桌子上重新拿起刚刚在看的文件。原封没动的双人床上胡乱扔着西服上衣和条纹领带。每件看上去都很昂贵。青豆背着包向洗手间走去。她已经打听过,空调的控制面板就放在那里。洗手间里挂着柔软材质的雨衣和深灰色的细羊毛围巾。他的行李只有一只皮制公文包,没有替换衣服,也没有梳洗用具。看来没打算在这里过夜。桌上有客房服务送来的咖啡壶。她装作检查面板的样子等了三十秒,然后对深山说:“谢谢您的协助,深山先生,这房间的设备没有出现问题。”
“一开始我不就说这房间的空调没问题吗。”深山冷冷地说,头都没有回一下。
“啊,深山先生。”青豆小心翼翼地说。“恕我冒昧,您脖子上沾的是什么?”
“脖子?”深山伸手摸着脖子后面,搓了几下,然后诧异地看着手掌。“什么也没有啊。”
“打扰一下,”青豆向桌子那边走过去,“可以靠近一点看看吗?”
“好啊。”深山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什么样的东西?”
“像是涂料一样,明亮的绿色。”
“涂料?”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看色泽很像是涂料。对不起,我可以用手摸吗?说不定可以弄掉。”
“好吧。”深山说着弯下腰,把脖子亮给青豆。他似乎刚刚剪过头发,脖子上干干净净。青豆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集中精神,迅速在那个部位摸了摸,然后像做标记一样用指尖在某个位置轻轻按了一下。她闭上眼睛,确认手上的感觉是否准确无误。嗯,这里就好。平时还要再花点时间更仔细确认的,不过今天没那么多时间了。我只能在现有条件下尽最大的努力了。
“请您保持一下这姿势好吗?我从包里拿手电筒出来,这房间的照明下看得不太清楚。”
“那里怎么会有涂料的?”深山说。
“我也不清楚,这就给您看看。”
青豆的手指仍然轻轻点在男子脖子的那一点上,另一只手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硬塑料盒,打开盖子,取出一只薄布裹着的东西。她灵活地用单手打开布包,拿出一只小巧的、很像破冰锥一样的东西。全长十厘米左右,带着纤细简练的木柄。不过不是破冰锥,只是形状很像而已,并不是用来弄碎冰块的。这东西是她自己设计制作出来的。尖端像缝衣针一样锋利。为了防止尖端折断,她小心地在上面插了一只小小的软木塞。一只经过特别加工,像棉花一样柔软的木塞。她拿下木塞,放进衣袋里,然后将露出的针尖对准了深山脖子上的那个部位。青豆对自己说:冷静点,下面才是重点,十分之一毫米的误差也是不能容忍的。一旦偏了一点,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最重要的,就是精神集中。
“还没好吗?我要这样摆多久啊。”男子不耐烦地说。
“对不起,马上就好。”青豆说。没关系,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在心里对男子说。再过一点点时间,你就什么也不用想了。炼油系统也好,重油市场走向也好,投资公司季度报告也好,什么时候预订去巴林的航班也好,给领导或者情人送什么礼也好,一切都不用再去想了。以前每天都在想这些事,很辛苦是不是?所以不好意思,再等一下吧。我现在正在集中精神认真工作,别打扰我哦,拜托了。
确定好位置,下定决心,她抬起右手的手掌,屏住呼吸,停顿了一瞬间,然后倏地落下。对木柄的部分来说,并没有用多少力。用力过猛的话,针会断在皮肤下面。把针尖丢在这里可绝对不行。轻轻地,慈祥地,用适当的角度、适当的力量,放下手掌。只凭借重力,不用任何多余的力量,倏地落下。纤细的针尖就会自然地刺到那个部位,像是被吸进去一样。深深地,顺利地,致命地。最重要的是角度和用力的方式——不,应该说是卸力的方式。只要注意这一点,接下来就像用针刺豆腐一样简单了。针尖会刺穿皮肉,刺中大脑下部的某个部位,像吹熄蜡烛一样停止心脏的跳动。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完成。快得令人目瞪口呆。这是只有青豆才能做到的事。用手摸索着找到那个微妙的位置,别人谁也做不到。而她可以。她的指尖具有这种特别的直觉。
男子发出一点惊讶的声音,全身肌肉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感觉到那种反应以后,迅速拔出针,然后立即从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的小块纱布按住伤口,防止出血。针很细,并且只是几秒钟,即使有出血也是很少量的。但是必须格外谨慎。一点血的痕迹也不能留下。哪怕一滴血都是致命的。谨慎是青豆最大的优点。
深山僵硬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量,像只篮球一点点放掉了气。她继续用食指按住男子脖子上的一点,把他的身体横放在了桌子上,脸伏在那些文件上面。他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一脸震惊的表情,仿佛在最后时刻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然而其中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单纯的震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但是他没有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甚至不知道那感觉究竟是疼是痒,是快感,还是某种启示。世上的死法有千千万万,恐怕没有比这再轻松的死法了。
青豆皱着眉头想,对你来说,这死法也太轻松了。太简单了。我应该拿着五号高尔夫球杆打断你两三根肋骨,让你吃尽苦头,然后慈悲地送你上路。因为那种悲惨的死法才适合你这种沟渠里的老鼠。因为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太太的。可惜的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接到的任务就是迅速地、不为人知地、毫无差错地把这男人送去那边的世界。而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这男人刚刚还活着,现在已经死了,轻松地跨过了生与死的分界,而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
青豆用纱布按着伤口,整整五分钟。她注意着手上的力度,防止留下指纹,耐心地按着。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手表的秒针。好长的五分钟。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的五分钟。
如果现在有人打开门走进来,看到她一手握着细长的凶器一手按着男子的脖子,那可就剧终了。她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服务生可能会来取咖啡壶,随时可能会来敲门。但是这五分钟很重要,是不能省略的。为了让神经平静下来,她静静地深呼吸了几下。不能慌。不能丧失冷静。要保持平时那个冷若冰霜的青豆才行。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扬纳切克《小交响曲》开头的进行曲随着心跳声的节奏在她脑海中响起。柔和的微风无声地拂过波希米亚碧绿的草原。她知道自己已经分为两半。半个自己极度冷静地按着死者的脖子,另外的一半却怕得要命,想立即扔下一切逃出房间。我在这里,同时也不在这里。我同时存在于两个位置。这跟爱因斯坦的理论相抵触,不过没什么办法。这是杀手的哲学。
五分钟终于过去了。不过稳妥起见,青豆又加了一分钟。再等一分钟。越急的工作就越得谨慎行事。她静静地等待着那漫无止境而沉重的一分钟过去,然后缓缓松开手指,用手电筒看了看伤口。那里连蚊子叮过般细小的痕迹都没有留下。用极细的针刺入大脑下部那个特别的位置,人就会像自然死亡一样死去。在普通的医师眼里,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普通的心脏病发作。坐在桌前工作时,突然心脏病发作,于是咽了气。原因是过度劳累和压力。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连解剖的必要都没有。虽然他很能干,但是有点太操劳了。虽然他挣很多钱,死了就花不到了。就算穿着阿玛尼的西装,开着捷豹,结果也和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工作,工作,然后毫无意义地死去。总有一天人们会忘记他曾经在这世界上存在过。那么年轻就去世了,真可怜。可能有人会这么说,也可能不会。
青豆从衣袋里拿出软木塞,插在针的顶端。她重新把纤细的工具用薄布包好,装进硬塑料盒,塞在背包底部。她去浴室拿了条毛巾,把房间里留下的指纹全都仔细地擦掉。她只在门把手和空调面板上留下了指纹,其他地方碰都没有碰过。她把毛巾放回原处,把咖啡壶和咖啡杯放在客房服务的托盘上,一起端到走廊地板上。顺利的话,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要到明天退房时间以后才会发现他的尸体。
如果他没有出席晚上的会议,人们大概会往这里打电话吧。可是不会有人接。人们感到奇怪,说不定会请经理来打开房间,或者也说不定不会。那就随便怎么发展下去了。青豆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检查了一下衣服有没有起皱纹,然后系好衬衫的第一颗钮扣。根本没必要把乳沟露出来。因为那只连老鼠都不如的男人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当我是什么啊。她的表情适当地扭曲了一下,然后理了理头发,用手指轻轻揉着脸部的肌肉,对着镜子露出和善的微笑,露了一下刚刚请牙科医生磨过的洁白牙齿。好啦,我要离开这间有死人的房间,回到平时的现实世界去了。我不再是冷若冰霜的杀手了。我是一个穿着靓丽装束、面带微笑、精明能干的职业女性。
青豆把门打开一点,望了望周围,确认走廊里没人,然后走出房间。她没坐电梯,走楼梯下了楼。穿过一层大厅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挺直脊背,目视前方,走得飞快。但也没有快到会引起谁注意的程度。她是专业人士,在这些方面做得几乎完美。青豆不无遗憾地想:要是胸脯再大一点,应该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专业人士了。她的脸再一次轻轻扭曲了一下。不过没办法。我只能以现有条件努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