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th Hea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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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吾 去陌生的地方见陌生的人

对大多数人来说,星期天早晨就意味着休息。但是在天吾的少年时代,他从来没有感觉过星期天早晨的欢乐。星期天总会让他心情沉重。一到周末,他就全身无力,茶饭不思,全身酸痛。对天吾来说,星期天就像是扭曲的月亮,只把最黑暗的一面对着他。那时的他经常会想,要是星期天永远不会到来该多好。每天都去上学,永远不用放假,那该多好。他甚至还专门做了祈祷,祈求星期天不会到来——当然,该听到的人并没有听到。即使现在早已经长大成人,星期天已经对他不再构成现实上的威胁,每当星期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仍然会莫名地觉得阴郁,全身的关节咯吱吱乱响,甚至还有点想吐。这种条件反射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或者说更深的地方,直到超越意识的某个领域。
父亲当时在做NHK的收款员,每当星期天就拉上年幼的天吾四处去收款。从他上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五年级为止,除非学校在星期天有什么特别活动,从来没有一天例外。早上七点钟起了床,父亲就拿肥皂让天吾把脸洗干净,然后仔细地检查他的耳朵和指甲,穿上干干净净(但并不奢华)的衣服,对他说,做完事就买好东西给你吃。
天吾不知道别的NHK收款员是不是也要周末上班。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星期天从来都是在工作的,比平时还要热心。因为平时不在家的人们,星期天总该抓得到吧。
他带上年幼的天吾去收款是有几种理由的。不能把小天吾一个人扔在家里,也算是理由之一。平时和周六可以把他放在保育院或者幼儿园或者小学里,但星期天这些地方都放假。另一个理由是,需要让儿子看看父亲在做什么工作。自己的生活基础是什么,劳动是种什么样的东西,这些事都应该趁小的时候了解一下。父亲也是,自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每天下地去干活,从来不分什么星期天。农活忙的时候,学校都不能去了。对父亲来说,这种生活是完全理所当然的。
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理由,更加充满了目的性,所以让天吾的心灵伤得最深。父亲知道,带着小孩子出去收款,一切都会更加顺利。人们看着收款员拉着孩子的手时,很难说出“我才不付那种东西,请你出去”。有个孩子站在面前抬头看着你,你往往会下意识地把不该掏的钱也一并掏了出去。所以父亲一到星期天,就去转最难收到钱的住户分布密集的路线。天吾一开始就知道父亲期待着自己起到这种作用,所以打心底里厌烦。但是与此同时,为了能让父亲高兴,他又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开动脑筋,努力拿出父亲所期待的演技来,就像走街串巷的猴子一样。能让父亲高兴的话,天吾就会在这一天感受到格外温柔的父爱。
唯一让天吾觉得庆幸的是,父亲负责的区域跟自己家相隔很远。天吾家住在市川市郊外的住宅区,而父亲负责在市内的中心地区收款,学区也不在一起。所以至少他们不会跑到天吾幼儿园或者小学同学的家里去。然而在市内的繁华街道上走着的时候,偶尔还是会与同学擦肩而过。每当这时,天吾就飞快地躲到父亲身后,不让人发现。
天吾的同学们大多有个在东京都中心地带上班的工薪族父亲。他们一直认为市川市本是东京的一部分,只是出于某种缘故被划到了千叶县。每到周一早上,同学们就开心地聊着星期天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游乐园,动物园,棒球场。夏天去南房总市游泳,冬天去滑雪。父亲开着车带他们去兜风,甚至还去爬山。他们热烈地谈论着类似的经历,交流各种地方的信息。但天吾完全没有什么好说。他没出去旅游过,也没去过游乐场。星期天从早到晚他都在陪着父亲,到一个个陌生的家门前按门铃,低三下四地收钱。遇到不想付钱的人,父亲会连哄带骗,有时候还会动用武力威胁。遇到讲理的人,就有可能会吵起来,被骂得狗血喷头的经历也是有过的。这些经历,怎么可能说给同学们听?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是NHK收款员的事实在班里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大概是跟父亲在收款途中被谁看到了吧。毕竟每到星期天,他就要跟在父亲后面,在市内转上一整天,被人看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的个头越来越高,父亲的身后已经藏不下了)。能隐瞒这么久,本身已经让人惊讶不已了。
于是他的外号就变成了NHK。在这个满是白领中产阶级后代的社会里,他难免变成了一种“奇异人种”。因为对其他孩子而言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天吾来说并非如此。跟他们相比,天吾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过着另一种生活。天吾的学习成绩很出色,也很擅长运动,又高又壮,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所以,虽然他是“奇异人种”,却并没有被全班孤立在一边,反而是个令所有人难以忽略的存在。只不过有人来问他星期天要不要出去玩,或者要不要到我家来的时候,他无法回答。他知道,对父亲说“星期天朋友家有个聚会”,是绝对会被当成耳边风的。他只能回答说,对不起,星期天不行。拒绝了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找他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再属于任何圈子,一直孤零零一个人。
无论星期天发生什么,他都得跟父亲从早到晚沿着收款的路线跑下去。这是绝对的法则,没有例外和更改的余地。就算感冒了,咳嗽不止,有些发烧,或者拉肚子,父亲也是不会放过他的。每当他摇摇晃晃地走在父亲身后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要是就这么倒下去死掉,那该多幸福啊。这样父亲多少会自我反省一下了吧,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孩子太残酷了。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天吾的身体天生很强壮。即使发烧,胃疼,想吐,他也从来没有昏倒过一次,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在漫长的收款之路上,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二战结束的那一年,天吾的父亲身无分文地从满州回到日本。他是东北地区农民家庭的三子,与同乡的朋友们一起参加了满蒙开荒团,前往满州。政府大力宣传满州是王道乐土,土地宽广肥沃,去那里就可以安居乐业,但他们并不怎么相信。只是因为他们深陷在贫穷与饥饿之中,留在家里也只是等着饿死而已。满世界都是经济衰退和失业者,到城市里去也没有找到什么工作的希望。所以要活下去,也只有去满州一条路可以走。他们这一批开荒农民临时抱佛脚地学了些满州的农业知识,然后接受了些基础训练,以便关键时候能拿得起枪。他们在欢呼声中离开了故乡,坐在火车里从大连一路到达了满蒙边境。他们得到了一点耕地、农具和小枪,跟同伴们一起务农。这是片满是石砾的贫瘠土地,到了冬天遍地结冰。因为没有食物,他们吃过野狗。一开始的几年里有政府送来援助,所以他们勉强活了下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生活刚刚开始有些转机的时候,苏军撕毁了中立条约,全面进攻满州国。苏军结束了欧洲战场上的战争,将大量兵力通过西伯利亚铁路运往远东,配备了全套越过国境线的装备。父亲从一个有过一面之缘还算亲近的官员那里悄悄听到了紧迫的形势:苏军就要打过来了。官员私下对他说,衰落的关东军已经难以抵挡,还是做好准备,自己逃命吧,越快越好。所以刚刚听到苏军攻破边境的消息,他就骑上早已准备好的马,飞奔到车站,坐上了前往大连的倒数第二班火车。在所有同伴当中,他这年纪的人只有他自己活着回到了日本。
战后,父亲来到东京,做些地下买卖,或者做木匠的学徒,但都没有顺利维持下去,只能勉强糊口。一九四七年秋天,他在浅草的酒馆送货路上遇到了满州时代的朋友,就是那个悄悄告诉他日苏要开战的官员。当时他在满州国的邮政系统工作,回到日本以后进了古巢的通信省。大概因为是老乡,又知道天吾的父亲是个勤恳工作的好人,他对天吾的父亲颇有好感,请他去吃饭。
听说天吾父亲没有正当职业,生活很辛苦,官员就问他有没有兴趣做NHK的收款员,因为官员在那边有熟人,能说上几句好话。父亲说,那就太感谢你了。虽然他不知道NHK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毕竟是个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比什么都强。官员写了介绍信,还为他做担保。于是父亲很轻松地进了NHK,做起了收款员。他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培训,穿上了NHK制服,还有了考核任务。刚刚从战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人们,需要在贫困的生活中寻求一点娱乐。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笑声和体育节目成了人们唾手可得的廉价娱乐,所以收音机飞速地普及开来,比战前多了不知道多少倍。NHK需要大量跑腿的人去征收使用费。
天吾的父亲非常热心地完成着他的任务。他的优点就在于身体强壮,又能吃苦。毕竟他从小就没怎么吃过饱饭。所以对他这样的人来说,NHK的收款工作算不上什么辛苦差事。就算被人迎头痛骂,那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而且他很满足于身为巨大组织一员的感觉,即使只是一个下级成员也无所谓。他先做了一年的临时收款员,按业绩计酬,没有什么保障。后来因为成绩和工作态度都很优秀,就直接被录用为NHK的正式收款员。在NHK的惯例中,他算是破格提拔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在收款难度比较高的地区业绩突出,另一方面,那位通信省保证人的面子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有了基本工资,享受到了各种福利,住进了公司宿舍,还参加了健康保险。跟用过就可以扔掉的临时收款员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终于挣扎着在图腾柱的最底端安定了下来。
这些话天吾不知道听父亲说了多少次。父亲不会唱摇篮曲,也没有在枕边读童话给他听,只是一遍一遍地给他讲自己所有的经历。生在东北一家贫困的小农之家,在劳动和殴打中像狗一样长大,参加开荒团去了满州,在撒尿都会结冰的寒冷土地上生活。一边拿着枪驱赶骑马的土匪和狼群,一边在荒野上耕作,之后从苏联的战车部队下捡回一条命,没有被送到西伯利亚的收容所去,平安地回到了日本,饿着肚子在战后的日本艰难地活了下来。最后,在偶然之中幸运地成为NHK的收款员,故事结束。在他的故事里,成为NHK收款员是最圆满不过的结局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父亲很擅长讲这种故事。虽然没办法确认每句话是真是假,听上去倒还没什么破绽。他的故事说不上含蓄,但细节都很生动,表达方式也充满色彩。有愉快,有悲伤,有骚乱。还有令人哑然失笑的荒唐部分,听多少次都听不明白。如果人生是以故事的多彩程度来计算的话,他的人生也算是相当丰富了。
不过成为NHK的正规收款员之后,父亲的故事就突然失去了色彩和真实感。他的讲述中再也没有了细节描写,也不再自圆其说,仿佛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后续。他认识了一位女性,结了婚,生了个孩子,——也就是天吾。母亲生下天吾后几个月,就生病去世了。之后他再也没有结婚,一边继续做着NHK的收款员,一边一个人把天吾抚养长大,直到今天。剧终。
至于他是怎样认识天吾的母亲然后结婚,母亲是怎样的女性,死因是什么(或许跟生下天吾有关系),她死去的时候是很安详还是充满了苦痛,这些事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就算天吾问起,他也会顾左右而言他,更多的时候就沉默下来,一脸的不快。家里一张母亲的照片也没有。连婚礼的照片都没有。父亲说,当时没有钱办婚礼,也没有照相机。
然而天吾并不相信父亲的话。父亲隐瞒了事实,编造出了新的故事。母亲不可能在生下天吾几个月后就死去了。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一岁半左右时母亲还活着。天吾睡着的时候,她在旁边与不是父亲的男人抱在一起亲热着。

他的母亲脱掉了衬衫,解开了白色的肩带,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着乳头。天吾在旁边熟睡着。但是同时,天吾醒着,看着他的母亲。

这就是天吾保存下来的母亲的照片。这段十秒钟左右的情景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这是他所拥有的唯一关于母亲的具体信息。天吾的意识通过这些景象艰难地与母亲的意识沟通着,中间连着根并不存在的脐带。他的意识浮在记忆的羊水里,倾听着过去传来的回响。而父亲并不知道天吾的脑海中有这一段鲜明的记忆存在。他并不知道,天吾像草原上的牛一样,反复咀嚼着这些记忆片段,从中吸取重要的养分。父子二人各自隐藏着深重而灰暗的秘密。

星期天早上,天空晴朗得令人心旷神怡。不过风中带着一丝寒意,虽然已经是四月中旬,大自然还是在提醒人们,季节可以轻而易举地倒转。天吾在薄薄的黑色圆领毛衣外面套上从学生时代穿到现在的海力蒙夹克,纯色的斜纹棉布裤子,茶色的睱步士靴子。靴子还比较新。这是他能穿出来的最时髦打扮了。
天吾亚中央线新宿站立川方向站台的一号车前面时,深绘里已经在那里了。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眯起眼睛望着天空。身上的纯色棉质连衣裙怎么看都是夏装,外面却披着厚厚的冬式草绿色开襟毛衣,光脚穿着褪了色的灰色球鞋,看上去多少跟现在的季节有点不搭调。连衣裙太薄了,毛衣又太厚。然而看着她穿成这样,却又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感觉,甚至会让人觉得她或许是在用这种不协调感表现着自己的世界观。当然,也可能只是随便选了几件衣服胡乱穿起来而已。
她没看报纸,没看书,也没听随身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乌黑的大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什么,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也仿佛脑子里一片空白。远远望去,仿佛一尊特殊材料制成的雕像立在那里。
“等很久了?”天吾问。
深绘里望了望天吾的脸,头部左右晃动了几厘米。乌黑的眼睛闪着丝绸一样亮丽的光泽,但脸上仍然和上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看上去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天吾也放弃了交谈的努力,默默地在她旁边坐下。
电车来了,深绘里一言不发地起身,两人一起上了车。周末前往高尾的快速电车里没什么乘客。天吾和深绘里并排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窗户里闪过的城市风景。深绘里仍然不肯开口说话,所以天吾也保持着沉默。她仿佛在防范即将到来的严寒一样紧紧扣着毛衣的前襟,目视前方,紧闭双唇。
天吾拿出随身带的文库小说翻了两页,犹豫了一阵又决定算了。他把小说放回口袋里,跟深绘里摆出同样的姿态,双手放在腿上,漠然目视前方。他想思考一点什么,发现也没什么好思考的。因为集中精神写《空气之蛹》的关系,大脑现在似乎拒绝思考完整的事项,核心部位缠着些线疙瘩一样的东西,挥之不去。
天吾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倾听着铁轨发出的单调节奏。中央线就像在地图上拿着尺画了一笔一样,直直地向前延伸。不,哪还用什么“就像”,当时的人们想必就是这么确定路线的吧。关东平野一带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形障碍物,所以才会建成一条人们能自然感觉到的没有曲折高低、也没有桥梁隧道的铁路。一根尺子就够了。电车笔直地朝着目的地驶去。
不知电车开到哪里,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天吾睡着了。被车身的振动惊醒时,电车正在缓缓驶入荻窪车站。睡的时间不算长。深绘里还保持着刚才目视前方的姿势。天吾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不过从那种集中精神的感觉来看,应该一时还不会下车。
“你平时都看什么书?”电车驶过三鹰时,天吾忍受不了无聊的气氛,开口向深绘里提问。这问题他一直想问问她的。
深绘里瞥了天吾一眼,又转了回去。“我不看书。”她十分简洁地回答。
“一点不看?”
深绘里迅速点了点头。
“不喜欢看书吗?”天吾问。
“看书太花时间。”深绘里说。
“因为花时间,所以不看书?”天吾没听明白,重复了一遍。
深绘里目视前方,没再回答。看样子似乎是无可否认的意思。
通常看完一本书是要花上点时间的,和看电视、看漫画都不一样。看书是要在相对较长的时间里进行的持续活动。然而深绘里所说的“花时间”似乎隐含着什么不太寻常的意义。
“花时间是说……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天吾问。
“很多很多。”深绘里肯定地说。
“比一般人多很多?”
深绘里用力点了点头。
“那上学的时候不会有问题吗?上课时要看很多书啊,花那么长时间的话……”
“我装作在看。”她轻描淡写地说。
天吾仿佛听到脑海深处传来不祥的响动。他很想当作没有听到,但是他必须了解事实。
天吾问:“那你的意思是,类似失读症的东西吗?”
“失读症。”深绘里重复了一下。
“就是阅读障碍。”
“有人这么说过。失读——”
“是谁说过?”
少女轻轻缩了缩肩膀。
“也就是说——”天吾摸索着寻找适当的语言,“从小就一直这样?”
深绘里点头。
“也就是说,以前基本上没办法看小说一类的书籍。”
“自己没办法看。”深绘里说。
难怪她写的东西没有受到任何作家的影响。理由瞬间就解释得一清二楚了。
“你自己没办法看。”天吾说。
“有人念给我听。”深绘里说。
“是你父母念给你听?”
深绘里没有回答。
“不过就算不会阅读,写字还是没问题的吧?”天吾小心翼翼地问道。
深绘里摇摇头。“写字也要花时间。”
“花很多很多时间?”
深绘里又缩了缩肩膀。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天吾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改变了一下身体姿势。“那么,《空气之蛹》莫非不是你自己写的?”
“不是我写的。”
天吾停顿了几秒种。这几秒钟显得无比沉重。“那,是谁写的?”
“阿佐美。”深绘里说。
“阿佐美是谁?”
“比我小两岁。”
一小段空白再次出现。“是她替你写了《空气之蛹》。”
深绘里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天吾拼命地开动脑筋。“那么,是你讲述故事,阿佐美写成文章,是吧?”
“敲进去,然后打印的。”深绘里说。
天吾咬了咬嘴唇,在头脑中整理目前的几个事实,摆清前后左右的位置,然后说:“也就是说,阿佐美把打印稿送来参加杂志新人奖评选,《空气之蛹》这个标题想必也是瞒着你加上去的。”
深绘里歪了歪头,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但是她没有反驳什么。大概她也觉得这样比较说得通。
“阿佐美是你朋友?”
“我们住在一起。”
“是你妹妹?”
深绘里摇摇头。“老师的女儿。”
“老师?”天吾说,“那位老师也和你住在一起吗?”
深绘里点点头,仿佛在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现在我要去见的,就是那位老师吧。”
深绘里转向天吾的方向,直视着他的脸,那眼神仿佛在观察天边流动的云朵,又仿佛是在思考如何使唤学不会把戏的笨狗。然后,她点点头。
“我们去见老师。”她用缺少表情的声音说。
对话到此暂且告一段落。天吾和深绘里重新沉默下来,肩并肩地望着窗外。一望无垠的土地上,竖满了没有任何特征的建筑。无数电视天线像触角一样直指天空。那些人有没有按时向NHK交收视费?天吾一到星期天就会想起收视费的事。他不愿意想这些,但是难以控制。

今天,阳光明媚的四月中旬星期天早晨,几个算不上令人开心的事实浮出水面。第一,《空气之蛹》不是深绘里自己写的。如果相信她的说法(目前还没有找到什么理由可以否定她),深绘里只是讲述了一个故事,另外一个女孩写成了文章,就像《古事记》或者《平家物语》一样,以口述的方式传下来的。虽然这样一来,天吾对于改动《空气之蛹》的文字产生的罪恶感减轻了些,但是整体来看,事态越发——而且可以说毫无疑问地——复杂起来了。
其次,她有阅读障碍,不能正常看书。天吾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对阅读障碍所了解的知识。在大学上教职员课程时,他听过关于这种障碍的讲座。从原理上来讲,有阅读障碍的人也可以读书写字,智力上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需要花很多时间。短文章读也来可能没什么问题,文章长起来,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就跟不上了。文字和它所代表的意义无法在头脑中联系在一起,这就是通常阅读障碍的症状。病因目前还没有完全查明。不过学校一个班里有一两个阅读障碍的孩子也并不值得惊奇。爱因斯坦小时候就有阅读障碍,爱迪生和查理•明格斯也一样。
至于阅读障碍的人写作时会不会都像阅读一样艰难,天吾并不清楚。但是深绘里似乎就属于这种类型。她写字时的艰难程度跟阅读没什么两样。
小松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何反应呢?天吾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这名十七岁的少女从小就有阅读障碍,不能看书,也不会写大段文字。说话时(假设不是故意为之的话)也通常一次只说一句话。就算只是充样子,要把她化装成职业小说家,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就算天吾能把《空气之蛹》改写好,拿到新人奖,出版了获得好评,也难以继续瞒过世人的眼光。就算开始顺利,也总会有人觉得奇怪。如果这些事实暴露出来,相关人员全都要完蛋吧。天吾的小说家生涯——虽然还从未开始过——也要就此画上终止符了。
本来这种漏洞百出的计划就不可能顺利完成。一开始给人如履薄冰的感觉,现在看来这种形容都太留面子了。脚还没踩上去,冰层里就已经传出了吱吱的响声。回去以后,立即给小松打电话说:“对不起,小松先生,我退出这件计划,太危险了。”这才是神经正常的人该做的事。
但是想到《空气之蛹》这部作品,天吾的心就陷入了混乱和极端。不管小松的计划多么危险,天吾目前是没办法放弃改写《空气之蛹》的。如果还没开始写,说不定还好办,现在已经晚了。他已经倾心于这部作品,呼吸着那个世界的空气,与那个世界的重力同化了。故事的精髓深深渗入到他的五脏六腑。那个故事渴望在天吾的手上脱胎换骨。而他也感觉到了同样的渴望。这是只有天吾才能做到的事。这是值得天吾去做的事。这是天吾不得不去做的事。
天吾闭起眼睛,试图得出结论,决定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不过他失败了。陷入混乱和极端的人,不可能得出有条有理的结论来。
“阿佐美把你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写成文章吗?”天吾问。
“一字不差。”深绘里回答。
“你来说,她来写。”天吾问。
“但是只能小声说。”
深绘里望了望车内四周。车厢里几乎没有乘客。只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对面不远处的位子上。她们似乎正要去什么开心的地方。毕竟充满幸福的人们还是存在于世上的。
“为了不让他们听见。”深绘里小声说。
“他们?”天吾从她游移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所指的不是对面那母子三人。深绘里指的是不在此处、她很熟悉、——而天吾一无所知——的某些具体存在的人。
“他们是谁?”天吾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深绘里没有回答,眉间轻轻皱了起来,嘴唇紧闭着。
“是说小人吗?”天吾问。
仍然没有回答。
“你所说的‘他们’,看到你的故事印成活字公诸于世,受到好评,会生气吗?”
深绘里还是没有回答,双眼视线一直飘忽不定。天吾等了一阵,确认没有回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能说说你那位老师吗?是个什么样的人?”
深绘里不可思议地看看天吾,似乎对他的问题相当无法理解,然后说:“很快就见到老师了。”
“的确。”天吾说,“的确是这样,反正马上就见到了,自己去看就好。”
一群看样子要去国分寺爬山的老人上了车,一共十人左右,男女各半,年龄在六十多岁到七十出头之间,每个人都背着登山包,戴着帽子,像出去远足的小学生一样热闹。他们有的把水壶挂在腰上,有的放在包里。天吾想: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么开心呢?他摇摇头。不,大概没希望吧。天吾想像着老人们在某座山顶上得意万分地喝着水壶里的水。

小人们身体很小,但是喝很多水。他们不喜欢自来水,喜欢雨水,也就是附近小河里的水。所以少女白天就去小河里用桶打来水给他们喝。下雨的时候,她就把桶放在排雨沟下面接水。同样是自然水,小人们还是更喜欢雨水。他们对少女这种亲切的行为感激不尽。

天吾发现自己很难保持自己的意识完整。这可不是好兆头。可能因为今天星期天的关系,他感觉到一种混乱在体内涌起。感情的平原上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不祥的沙暴。星期天,总是会这样的。
“怎么了。”深绘里用不带问号的句子问着。她好像察觉到了天吾的紧张感。
“能不能顺利啊。”天吾说。
“什么事。”
“我能说得清楚吗?”
“说得清楚。”深绘里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跟你的老师。”天吾说。
“跟老师说清楚。”深绘里重复了一遍。
天吾犹豫了一阵,咬牙说了出来。“我感觉会有各种问题,最后全盘失败啊。”
深绘里转了个方向,正面面对着天吾。“害怕什么。”她问。
“我怕什么?”天吾给她的提问换了个说法。
深绘里默默地点点头。
“可能是害怕重新认识别人。尤其是在星期天的早上。”天吾说。
“为什么是星期天。”深绘里问。
天吾的腋下开始出汗,胸口感觉越来越紧。跟陌生人见面,然后发生什么陌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存在因此受到威胁。
“为什么是星期天。”深绘里又问了一遍。
天吾想起少年时的星期天。按预定的收款路线转上一整天之后,父亲就带他到车站前的食堂,说想吃什么随便点。这算是一种奖赏。对于生活贫困的父子二人来说,这是在外面吃饭的唯一机会。父亲会很少见地叫瓶啤酒(父亲平时几乎不喝酒)。然而天吾却没有什么食欲。可能因为平时总是饿着肚子,星期天吃什么也都不觉得好吃。把点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吃光——剩下来是绝对不会被轻饶的——完全是一种折磨。有时他甚至觉得想吐。这就是少年时代天吾的星期天。
深绘里望着天吾的脸,试图在他的眼神中寻找什么。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天吾的手。天吾吃了一惊,但努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电车到达国立车站之前,深绘里一直轻轻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比想象中更坚硬,更光滑,感觉不到热量,也感觉不到冰冷。她的手大概只有天吾那只手的一半大小。
“不要害怕。因为这不是平时的星期天。”少女轻轻地对他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天吾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同时讲出两个以上的句子。